暴雨在锈蚀的房檐凿出鼓点，小默蜷在漏风的窗台下，指尖捻着半截碳棒。画纸上佝偻的背影己勾勒出轮廓——陈实正弯腰抬起卡在排水沟的合金齿轮，泥水浸透的裤腿紧贴小腿，绷出嶙峋的骨形。
“啪！”
碳棒猝然断裂。碎屑溅到画中人的脊梁上，像凭空多出几道伤疤。男孩喉结滚了滚，摸向铁皮盒里最后一截新碳棒。这是三天前陈实用修好三台电风扇换的，摊主多饶了半根：“给你爹省着点使！”
铁门“吱呀”一声撞进来。陈实甩下滴水的塑料布，怀里紧搂着油纸包。小默猛地把画纸反扣！动作太急，碳棒“咚”地滚进墙角的积水洼。
“看！”陈实咧开皴裂的嘴角，油纸包抖落一地水珠。
泛黄的《废旧物资分类大赛三等奖》证书摊在饭桌上，“陈实”俩字被水渍晕得发胖。底下压着张皱巴巴的汇款单——奖金栏赫然填着：贰仟圆整。
“能给你买整套颜料，马利的！”陈实用袖口猛蹭证书塑料膜，却把污渍抹得更花，“组委会说全城就我分得最细，连铬钢和锰钢废渣都……”
小默盯着证书角落的钢印。那是父亲在废品站熬了西个通宵的比赛，裁判拎着他分装的合金颗粒啧啧称奇时，陈实搓着龟裂的手背笑：“都是我娃教的，他画齿轮比说明书还精细！”
可此刻男孩只盯着陈实右手的绷带。昨夜搬运生锈机床时铁屑割的伤口，今早还在渗黄水。
“碳棒没了。”小默突然说。
陈实呼吸一滞。他瞥见反扣的画纸，湿漉漉的桌角还沾着碳灰。
柜底铁盒被拽出来时哐当作响。陈实数出三十块钱拍在桌上：“先买五根！等这批紫铜出手……”
“不要铜！”小默的铅笔尖“咔嚓”戳透纸背，“你答应昨天修热水器的！”
屋里只剩雨打铁皮的噪响。陈实佝着腰翻找存折，后颈凸起的骨节像困在皮下的野兽。热水器零件钱早填了仓库租金——老赵咳血住院那晚，他偷偷塞给护工五百块。
抽屉夹层突然滑出硬皮本。陈实僵住，那是小默中考前藏起来的画册。
泛黄的扉页写着：《我的英雄爸爸》系列。日期是从三年前开始的。
第一页：穿西装的陈实站在“实诚建材”招牌下，金光涂满头发；
第十七页：男人抡锤砸向贴封条的铁门，西装裂口飘出棉絮；
第西十三页：雨中佝偻的背影扒着垃圾箱，画角题字——“爸说这合金值六块八”；
最新未完成的一页：绷带渗血的手攥着证书，标题是《王的奖状》。可陈实脸颊被狠狠划了个大叉！
“热水器……下周准修。”陈实嗓子发黏。
小默突然抢过画册！“嘶啦——”
《王的奖状》被扯成两半。裂缝恰恰劈开陈实的嘴角，那抹僵硬的笑顿时裂成深渊。
作者“落日听风吟”推荐阅读《拾荒者之王》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你只认得钱！”男孩眼眶赤红地举起半页残画，“废铁分得再清楚，修得好这个吗？！”
撕裂处正捅穿画中人心脏位置。
陈实撞进雨幕时，裤袋里硬物硌得大腿生疼——是那截裹着污泥的碳棒。
城南废品处理场在闪电下如巨兽尸骸。他发疯般扒开湿透的纸壳堆，泥浆灌进鞋袜。工棚传来守夜人的醉骂：“陈破烂！又来找金子？”
三个月前他正是在这里淘到那批铬钢，奖金证书就是它的孩子。可现在他跪在泥泞里刨挖，指甲缝塞满腐臭的污泥，只为找回被自己弄丢的东西。
“在这儿……”
断裂的合金齿轮半埋在轮胎下。那夜小默蹲在沟渠边帮他照亮手电，画板搁在膝头沙沙作响。此刻齿轮缝里卡着片纸角，扯出来竟是《拾光者》的残页！画上弯腰捡拾的背影被机油浸透，可腰间用金粉涂了道极小光环。
陈实突然想起证书上的颁奖词：“在尘埃中寻找光的人。”
铁皮屋透着昏黄。
小默正往热水袋灌开水——搪瓷盆接了屋顶漏雨，盆底晃着蜡油凝成的星图。这是陈实教的：停电的夏夜，融蜡滴进冷水会绽放成星。
门吱呀推开。陈实浑身滴着泥汤，掌心托着那截裹满污垢的碳棒。
“齿轮找回来了。”他用袖口擦碳棒，污泥却越蹭越厚，“下月……不，后天就买热水器！”
小默盯着他渗血的绷带，突然端起搪瓷盆。蜡油星子随水泼进雨幕，盆底粘着片被浸润的纸——正是《王的奖状》另一半残画！
“赵爷爷说……”男孩声音闷在雨声里，“你替他垫医药费了。”
陈实怔怔看着盆底。蜡油裹住的画面正是自己撕裂的嘴角，可裂缝被细密蜡线缝合了，旁边添了行小字：“缝伤口的线，是爸给赵爷爷买药的收据条。”
小默抽出那截污泥碳棒，在盆底残画上轻轻涂抹。
乌黑的碳粉覆盖了蜡痕，陈实带伤的右手在画中渐显凌厉骨节，攥着的证书被涂成盾牌形状。男孩忽然咬破指尖，一滴血珠滚到画中伤口处。
“不要！”陈实去拦，却见血珠迅速晕开成小小的红花——恰似三年前建材店开张时，他别在西服口袋的绢花。
碳棒最后扫过背影的腰。那道金粉光环在暗夜里浮凸出来，映着手心污泥包裹的合金齿轮，恍如拾荒者王冠上的宝石。
暴雨叩击铁皮的声音渐歇。第一缕晨光割裂云层时，陈实摸出裤袋里的汇款单，在背面用力写下：
“热水器购置基金——不可挪用。”
鲜红的指印盖住“贰仟圆整”字样，像枚新生的太阳。
当撕裂的画纸浸透血与蜡，当污泥里的碳棒照亮腰间的金环，陈实终于在儿子眼底看清自己的王冠——它不是由证书锻铸的勋章，而是以断指为笔、以血泪为彩，在命运废土上一笔笔涂写出的背影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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