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卷着生锈的铁皮棚顶，像醉汉砸着破锣。陈实缩在漏雨的棚角，手电筒光晕里飘着细密的灰尘。老赵叼着半截烟头，一脚踹开吱呀作响的破木箱：“这堆废铁收亏了！锈得能当磨刀石！”
陈实没吭声。雨水顺着他开裂的胶鞋缝往里钻，冰得脚趾发麻。地上堆着从倒闭机械厂收来的“垃圾”——几台缠满蛛网的切割机、半车变形的不锈钢管，还有沾满水泥坨的金属箱。废品站老王只肯出八毛一斤：“当废铁熔都嫌杂质多！”
角落里突然传来金属刮擦声。小默蹲在锈红的切割机旁，铅笔头在废纸箱上飞快游走。男孩的校服后背洇开深灰汗渍，铅笔却勾出冷硬的线条：断裂的齿轮咬合处，一道闪电状的裂痕正迸出光芒。
“画这破玩意儿干啥？”老赵啐掉烟蒂。
小默抬头，瞳孔映着铁皮缝漏下的天光：“它疼。”
后半夜暴雨最凶时，陈实摸黑给钢管分类。手指蹭过一根裹着水泥的L型钢梁，掌心突然传来规律的凹凸感——像是……螺纹？
他猛地扯过半截塑料布遮雨，手电筒咬在齿间。水泥块在锤击下剥落，露出钢梁内侧清晰的菱形轧制印记。电流般的记忆劈进脑海：
二十年前的建材展销会。穿西装的陈实捏着样品侃侃而谈：
“这种冷轧螺纹钢是建高铁桥墩的！菱形纹抗剪力比普通螺纹钢高40%！”
客户敲着钢梁大笑：“陈老板连轧机型号都门儿清啊！”
铁锈味混着雨腥冲进鼻腔。陈实颤抖着抚过钢印旁那排小字：HRB500E——国家特种钢材代码！当年他经手过的每批货，这串字母都烙在质保书上！
“老赵！”陈实嘶吼压过雷声，“千斤顶！快！”
两人发疯似的扒开废料堆。雨水中，七根同样裹泥的L型钢梁露出真容，内侧菱形纹在闪电下泛着幽蓝。
钢梁运回出租屋那夜，霉味被铁腥盖过。小默蹲在钢梁边量尺寸，陈实突然抽走卷尺：“考考你，知道为啥要量对角线吗？”
男孩怔住。陈实捏着粉笔在水泥地画图：
“两根钢梁接榫，对角线差超3毫米就废了。”他指尖划过菱形纹，“这种钢是给百米高建筑打骨架的，歪一丝……”
“会塌。”小默轻声接话，铅笔在钢梁断面疾走。陈实凑近看——男孩竟画出应力传导图！纤细箭头沿菱形凹痕爬升，在裂缝处拧成漩涡。
“你……懂力学？”陈实嗓子发干。
小默摇头，铅笔尖点向陈实太阳穴：“你摸它时，这儿在跳。”
陈实突然抓起儿子手腕按在钢印上。冰凉的金属纹路贴着两人掌纹，他声音淬着火：
“记住这纹路！这是咱的救命符！”
三天后，陈实带着钢样踏进“永兴金属回收”。秃顶老板用砂轮磨了磨断面，火星溅出青蓝色。
“普通螺纹钢，西千二一吨。”老板弹着烟灰。
陈实掏出小默画的应力图拍在桌上：“HRB500E！建筑余料！您砂轮磨的是铬钒合金层！”
里屋帘子猛地掀开。刀疤脸男人捏着钢样冷笑：“‘破烂陈’改行当教授了？”陈实认得他——专抢废品地盘的“黑虎”。
交易在刀尖般的气氛中达成：每吨六千八，现金结算。陈实攥着钱出门时，黑虎的柴油三轮正碾过他昨天捡的塑料瓶堆，爆裂声像捏碎的脊梁骨。
当夜，陈实把七根钢梁藏进老赵的腌菜地窖。手电光扫过窖壁时，他突然僵住——湿土上嵌着半块水泥预制板，边沿露出波浪形钢纤维！
记忆再次闪回：
林芳指着开裂的阳台哭喊：“这破房子要塌了！”
年轻的陈实撬开裂缝冷笑：“开发商偷工减料！抗震该用钢纤维混凝土，他们掺的塑料丝！”
陈实突然扑向预制板，指甲抠进裂缝。泥灰簌簌剥落，更多波浪形金属丝探出头，像埋在时光里的银发。
“爸！”追来的小默惊呼。
陈实把钢纤维按进儿子掌心，笑声混着泪在黑暗窖穴回荡：
“儿啊……爸这双摸过烂砖头的手……还没废！”
当HRB500E的钢印在锈皮下苏醒，当波浪形钢纤维刺破混凝土谎言，陈实在腐烂的岁月里抓住了两把钥匙——一把打开专业尊严的囚笼，一把递向血脉相连的传承。而小默的铅笔，正在父亲崩塌又重建的世界里，画着名为《重生》的工程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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