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暴雨砸在废弃钢厂的水洼里，溅起裹着油污的泥汤。陈实佝着背钻进坍塌的料棚，塑料雨披黏在脊梁骨上，每走一步都像撕扯结痂的伤疤。脚下突然打滑，他慌忙抓住生锈的钢架——掌心蹭开的血口混着铁锈，疼得牙缝里嘶嘶冒冷气。
“当心老腰！”老赵在三轮车斗里吼，枯瘦的手紧捂盖废品的破毡布，“这鬼地方邪门，去年淹死过拾荒的！”
陈实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手电光扫过满地狼藉。断裂的传送带像死蛇般盘踞，报废的齿轮半埋在污泥里，空气弥漫着机油与铁腥的腐味。这是城中村废品站新接的“大货”，钢厂拆迁残渣按吨贱卖，他和老赵拼了半个月积蓄才吃下十分之一。
小默的素描本突然从雨披里滑落。陈实扑上去抢救，画纸己被泥水晕开——那是昨天新画的《铁雨之城》：暴雨中的拾荒者弯腰拾起齿轮，齿轮缝隙里钻出嫩绿的新芽。
车斗将倾时，老赵突然嘶声咳嗽。
陈实冲过去撑住摇摇欲坠的废铁山，掌心压到根冰凉的管状物。借着手电余光，他看见那截裹满褐锈的金属管：约两米长，碗口粗，断口处露出内壁奇特的银蓝色泽。
“废气管罢了。”老赵喘着气踢了一脚，铁管发出沉闷的嗡鸣。
陈实却僵在原地。雨水冲刷着断口，那银蓝金属在暗夜里泛出蛛网般的晶格纹路——像极了他破产前经手过的那批德国环保设备！记忆闸门轰然洞开：
林芳的尖叫混着砸门声：“三百万买堆破铜烂铁！陈实你疯了！”
他抚摸着设备内壁的合金涂层，指尖发颤：“这是能过滤重金属的纳米膜，全城独一份……”
讨债人的拳头砸在涂层上，银蓝碎片雪花般崩落。
“钛锆钼合金。”陈实喉咙里滚出五个字，锈铁味突然变成当年仓库里新设备的冷香。
废品站地磅前，光头老板叼着烟冷笑：“锈管按三毛算，爱卖不卖！”
陈实突然抓住钛管断口，指甲抠掉一块锈皮：“水刀切割的军工合金，耐腐蚀耐高温。”他沾着泥血的手指在银蓝金属上划出白痕，“普通铁早锈穿了，您看这厚度——”
老赵猛拽他胳膊：“扯啥酸文！”
“切割废料每公斤八十，完整管材翻倍。”陈实甩开老赵，声音劈在雨幕里像砂纸磨铁，“您这有液压钳吧？切一截验验？”
光头老板眯眼打量钛管，突然抄起液压钳。锯齿咬合金属的尖啸声中，陈实闭上眼——当年设备被债主拆解时也是这种声音。
“邪门！”光头摸着切口镜面般的银蓝光泽，“哪捡的？”
“钢厂冷却塔，”陈实抹去睫毛上的雨水，“德国克虏伯1987年的老设备，全市就这一套。”
电子秤红光跳动：42.8公斤。光头啐掉烟头：“算你八十一公斤。”
老赵掰手指的手顿住。三千西百二十西块，够买三百袋挂面。
铁皮屋里，小默正用棉签蘸碘伏涂画本。泥渍晕开的嫩芽成了团灰雾，他咬着唇添上几笔，芽尖便从雾里刺出血色。
陈实裹着毯子进门时，看见儿子膝盖淤青——那是为抢画本在钢厂摔的。他摸出焐在怀里的油纸包，三层塑料袋揭开，露出截二十公分长的银蓝钛管。
“赔你的。”他把断管推过去，管身还带着体温。
小默瞳孔倏地放大。指尖抚过冰凉的金属，突然抓起炭笔在管上疾画。银蓝底子渐渐浮出人像：佝偻背影在暴雨中高举钛管，管口喷射的光芒撕裂乌云。
“钛管当画筒。”陈实笑着摸儿子发顶，“以后作业卷放里面，泡不烂。”
小默却摇头，炭笔尖敲敲管身内壁——那里刻着行德文小字。陈实凑近辨认：Werkstoff für die Zukunft（未来的材料）。
充电台灯骤灭。黑暗中，钛管泛着幽微的蓝光，映亮父子俩相视的眼。
后半夜，陈实蹲在公用水房刷洗钛管。
钢丝球擦过晶格纹路，当年设备手册里的数据在脑海翻涌：钛锆钼合金熔点2980°C，抗拉强度……手机突然震动，老赵发来钢厂拆迁清单照片。陈实指尖放大模糊的表格：冷却系统（含稀有金属）己报废。
水管锈死的吱呀声里，他猛地攥紧钛管。当年债主们砸设备时，核心部件正是被当作废铁按斤贱卖！
“爸？”小默抱着画本倚门框。
陈实把钛管塞进儿子怀里：“收好它。”转身冲进雨幕。老赵的三轮车停在巷口，车斗废铁下压着半本泛黄的《金属材料图谱》——那是他建材店鼎盛时买的工具书。
“魔怔了？”老赵掀开油布，露出底下成堆的锈铁管。
陈实扑进车斗疯狂翻找，手电光扫过每根管道的铭牌。俄文、日文、残缺的德文……首到扒出截印着双头鹰徽章的铜管。
“苏制冷凝管，”他指甲刮着铭文，“内壁镀铂金！”
老赵抓过铜管对光细看，管壁隐约透出星芒般的银点。
废品站铁门再开时，光头老板正劈砍钛管切块。银蓝碎块在砂轮下迸溅火星，像坠地的星骸。
“冷却塔废料我全包。”陈实声音压住砂轮嘶吼。
光头比出三根手指：“押金三千，一周清空。”
陈实摸遍全身掏出八百，老赵颤巍巍添上五百。光头嗤笑着甩来合同：“到期搬不完，押金归我。”
暴雨更急了。陈实推着满载锈管的三轮车，车头绑着那截铂金铜管。幽蓝金属在闪电下忽明忽暗，恍若当年被拍卖的店铺招牌。
巷口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黑色轿车里钻出个穿polo衫的男人，伞沿下露出林芳现任丈夫的脸：“陈老板改收破烂了？”伞尖故意扫过三轮车，“听说你找到点好东西？”
钛管在捆绳下发出嗡鸣。陈实攥紧车把，泥水顺着指缝滴进合同上鲜红的指印。
当知识从记忆废墟里破土而出，陈实在生锈的管道中触摸到钛合金的冷光。那截刻着“未来”的金属管，是小默画筒里的星河，是讨债人砂轮下的星骸，更是撬动命运的第一根杠杆——但黑色轿车的阴影提醒他，微光初现时，裂痕己悄然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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