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三轮车斗里那堆废铁锈得像个腐烂的蜂巢。陈实翻捡时，半截轴承滚落脚边，油泥裹着深灰色金属，内圈卡着截断裂的齿牙——像颗倔强的獠牙。
“锈成渣了，统共算你西块三。”废品站老王踢了踢磅秤，铁屑簌簌落下。
陈实突然攥紧轴承：“等等！”指甲抠掉齿牙根的油泥，露出星点银亮。他指尖发颤——这齿形弧度！当年给机械厂采购时见过图纸，德国穆勒机专用抗压轴承，报废件里淘出十个完整齿就能翻新卖高价！
老赵喷着烟圈嗤笑：“锈疙瘩还能抠出金子？”
陈实没吭声。他蹲在墙根拿砖头砸轴承，锈片剥落处银斑连成月牙纹——果然是穆勒标！废铁价三毛一斤，这种合金回收商另算七块二！
磅秤指针晃到12.7公斤时，老王眼珠瞪圆：“你他妈往锈里掺铅了？！”
“纯合金密度11.2，”陈实把砸开的轴承芯拍在秤台上，“按收购单第七类计价。”
老王抓过本泛黄的价目表，手指在“特种合金”栏哆嗦半天，终于甩出张五十块。
排骨摊的腥气熏得人睁不开眼。小默盯着案板上的筒子骨，喉结悄悄滚动。陈实摸出张二十递过去：“来根大的。”
“西十一斤！”屠刀剁进砧板。
陈实突然指向摊角筐里几根带肉渣的碎骨：“那些呢？”
“熬汤的边角料，八块全拿走！”
陈实抽出三块五：“只要这三根。”他捡起根弯骨比划，“筒骨骨髓腔容积≈πr2h，这三段弧长拼起来顶整根八成，肉量多一倍。”
屠夫张着嘴忘了合拢。小默突然蹲下，铅笔在记账本背面飞快推算：3.14×(1.2)2×9≈40.7cm3。男孩抬头时眼睛亮得惊人，屠夫恍惚听见自己世界观碎裂的咔嗒声。
装骨头的塑料袋突然裂开，油汤滴在陈实磨穿的鞋面上。他弯腰去捡，后腰旧伤针刺般一抽搐——那是工地扛水泥落下的病根。小默抢先扑过去，油手攥住骨头时，铅笔从口袋滑进脏水洼。
铁皮屋灯泡摇得像秋千。小默舔着铅笔头补作业，油渍在算式旁晕开朵梅花。陈实摊开新买的硬壳账本——塑料封皮印着“精诚商贸”，超市清仓价一块二。
穆勒轴承合金：12.7kg×5.67元/kg=72.01元
支出：废铁成本4.3元 + 老王打点烟钱15元
净利：52.71元
钢笔尖在“打点烟钱”上洇出墨团。老赵中午那句“锈疙瘩能抠出金子”扎进他心里。这轴承是老赵车斗里的，按规矩该分三成……
“爸，画好了。”小默推过本子。
速写里两只手在锈铁堆上交叠：苍老的布满裂口，年轻的沾着油彩。陈实呼吸骤停——老赵递轴承时，小默竟在棚屋角看见了！
屋顶猛然炸响惊雷。暴雨砸得铁皮轰鸣，陈实抓起雨衣往外冲：“去仓库！”
雨水正从仓库顶棚裂缝灌入，地上积水漂着标签模糊的化学桶。陈实踩着货箱堵漏，塑料布刚蒙住裂缝，脚下箱子哗啦塌陷！
“小心！”小默的惊呼被金属碰撞声淹没。
陈实陷在堆锈蚀齿轮里，掌心被豁口割出血线。他抹把脸要骂，声音却卡在喉咙——塌落的货箱底，半截银亮主轴卡在报废电机里，轴身錾刻的Müller DIN-509像道闪电劈进瞳孔！
“手电！”陈实嗓音劈叉。
光束颤抖着照亮主轴末端：八道螺旋齿槽如深海巨鲸的肋骨，槽内油泥覆盖处，竟闪着稀有金属特有的青金色！
“德国克林根贝格铣刀主轴……”陈实指尖抚过齿槽，“全中国不到二十台，断齿都能换辆摩托。”
小默突然趴进水洼，铅笔在湿纸上疯狂勾画：齿轮啮合角22.5°—压力角20°=2.5°余隙。男孩睫毛滴着水：“赵爷爷说，废品站前年砸过这种铁棍。”
陈实浑身血液冲上头顶。老赵认得克林根贝格！那根主轴去年就躺在老王废品站，当普通合金钢五毛一斤卖了……
冒雨冲回铁皮屋时，老赵蹲在门口抽烟。雨水顺着他草帽沿淌成水帘。
“轴承钱。”陈实把二十五块塞进他口袋。
湿钞票黏在掌心，老赵捻了捻：“多了。”
“合金按特种价走的。”
草帽下传来声轻笑：“老王那抠货能认账？”
小默突然插话：“爸算了密度和收购单第七类。”
暴雨声骤然死寂。老赵掀开草帽，目光像生锈的钩子刮过陈实膝盖——那里沾着仓库主轴特有的青金色油泥。
“小陈啊，”老赵把烟蒂按灭在墙缝，“废品站不是大学堂。”他踢开脚边挡雨的砖头，积水瞬间漫过门槛，在小默帆布鞋前划出浑浊的分界线。
骨头汤的香气第一次盖过霉味。小默啃着骨头，油花沾在鼻尖像粒小痣。陈实账本上的数字：今日净利29.21元。扣掉老赵那份，仍多出三块五——正好是那袋碎骨头的价钱。
“爸你看！”小默突然举起汤碗。
奶白汤面浮着油星，灯光下竟映出圈浅金圆晕——那截弯骨茬口露出骨髓腔完美的同心圆。
陈实舀汤的手停在半空。墙缝渗进的雨水滴在账本上，“打点烟钱”的墨团渐渐化开，漫过老赵白天蹲过的门槛位置。
小默在桌下偷偷展开湿透的速写：两只手之间多了条齿轮啮合线，齿尖悬着颗将坠未坠的水珠，画名是铅笔新添的小字——《0.5°余隙》。
当生锈的轴承在密度公式中剥离出七倍溢价，当三块五的骨头渣在几何计算里沸腾出金圈，陈实终于触碰到认知碾压现实的力量。可账本上晕开的墨团与门槛外的水痕，正撕开一道比齿轮余隙更幽深的裂缝——知识能定价废铁，却量不准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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