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热浪像融化的沥青，黏糊糊裹住城中村顶楼的铁皮屋。陈实蹲在墙角，汗珠顺着脊椎沟滚进裤腰，在旧凉席上洇出深色的蝌蚪纹。那台老式鸿运扇瘫在水泥地上，三片扇叶歪成扭曲的抛物线，电机壳裂开的豁口里露出焦黑的线圈——昨夜一场雷暴跳闸，重启的电流瞬间烧穿了这台服役十二年的老骨头。
小默蜷在窗边写暑假作业，铅笔尖在纸上沙沙划动，汗湿的鬓角黏着半张草稿纸。男孩忽然停笔，从作业本边缘撕下条窄纸，卡进窗缝被风吹得猎猎响。
“修得好吗？”他没抬头，声音闷在数学题里。
陈实指尖抹过扇叶积灰的弧度，铁锈混着油泥沾满指纹：“得找匹配的电机。”
老赵的废品收购站像个巨型胃袋，吞吐着整座城市的代谢物。陈实钻进铝合金窗框堆成的小山时，惊起一群绿头苍蝇。
“专收破烂心脏的华佗来喽！”老赵踹开半扇破冰箱门，露出身后锈迹斑斑的铁架。三层货架上挤满残缺电器：缺旋钮的收音机、少门的微波炉、内脏的洗衣机。最底层躺着三台电扇——塑料壳泛黄的钻石牌，铁网罩变形的长城牌，还有台扇叶镀铬的华生牌，像群风烛残年的老兵。
陈实的手指在镀铬扇叶上顿住。1978年产的华生牌，他结婚时林芳娘家陪嫁的同款。当年林芳怀孕怕热，他半夜爬起来给风扇轴承滴缝纫机油，纱罩上旋转的光斑晃过女人汗湿的锁骨。
“这老家伙比你爹岁数都大。”老赵弹飞烟灰，“废铝价，十五块拿走。”
华生牌风扇在铁皮屋地上剖开胸腔。陈实拧下最后一颗十字螺丝，黄铜轴承滚落掌心，油泥里裹着半片干枯的玉兰花瓣——应是某年夏天卡进转轴，被岁月烘成薄脆的书签。
小默忽然递来铅笔刀。
男孩蹲在零件堆旁，刀尖灵巧地撬开生锈的电容盒：“物理老师说，老式电机容易电容击穿。”
陈实怔怔看儿子削掉电容器的橡胶皮，露出内部鼓胀的铝壳。那些他熬夜修建材时，小默趴在工具箱边递扳手的童年碎片，此刻突然在汗气氤氲的屋子里显影。
“当年你妈……”陈实喉结滚动，砂纸打磨着扇叶锈斑，“怀你那年夏天，这种老风扇整夜转着，纱罩上糊的全是蚊尸。”
小默的铅笔刀停在半空。男孩睫毛垂着，在撕下的作业纸上画出交错的扇叶，阴影线打得又密又深。
修复工程卡在电机线圈。华生牌漆包线焦黑如炭，钻石牌的转子短了半厘米。陈实把长城牌电机嵌进鸿运扇外壳时，固定孔像豁牙老太啃玉米——永远差三毫米对不上。
“差个转接环。”小默突然翻出月饼铁盒。
铁盒里躺着陈实捡回来的“废品勋章”：带螺纹的铜垫圈、异形齿轮、半截合金锯片。男孩拣出个不锈钢法兰环，内径恰好卡住长城电机，外缘抵住鸿运扇外壳，活像给胖子勒了条腰带。
陈实灌铅的胳膊突然轻了。他想起破产前最后单生意：客户非要给欧式橱柜装中式卯榫，他熬通宵设计的转接件，最终换来张空头支票。此刻法兰环咬合电机与外壳的咔嗒声，清脆得像咬碎一粒瓜子。
晚风撞进铁皮屋时，拼装风扇开始摇头。镀铬扇叶搅动溽热空气，把窗缝的纸蛇吹得狂舞。小默摊开的物理作业飞满屋，陈实伸手去抓，纸页却贴住旋转的扇网——焦糊味弥漫的刹那，男孩猛拔插头！
黑暗里只有扇叶悠长的余旋声。
陈实摸到电闸的手被按住。
“别开灯。”小默声音发颤。
月光漏进窗缝，照亮男孩摊开的掌心：半张作业纸粘在滚烫的扇网上，铅笔画的风扇结构图被烙出焦痕，扇叶位置正好卡着道物理题——
“计算电机扭矩需克服的摩擦力（g取9.8）”
陈实突然把法兰环按进儿子掌心。金属环被电机烤得发烫，螺纹印进少年掌纹。
“下周去二手市场。”他喉咙里铁锈摩擦，“给你淘个正经绘图板。”
旋转的扇影在天花板上晃荡，像枚悬而不落的硬币。
深夜的废品站飘起雨丝。陈实打着手电翻拣电器堆，雨水顺着华生牌的铁网滴进脖颈。老赵裹着塑料布蹲在旁边，突然用改锥戳电机壳：“这铜线圈！老国营厂的货！”
陈实剥开腐烂的绝缘胶布。不同于现代电机的铝线，婴儿小指粗的紫铜线圈在雨水中泛出暗红，像冻僵血管突然回血。
“早年厂子不惜料，这种铜纯度现在绝版了。”老赵的改锥敲出清越回响，“拆开单卖废铜，比整机贵三倍！”
手电光柱里雨丝纷乱。陈实想起小默贴在风扇上的作业纸，焦痕覆盖的扭矩计算公式像道咒语。他忽然把电机塞回塑料布：“先修着用。”
法兰环在裤袋里硌着大腿，螺纹咬进旧钞票边缘。
当鸿运扇的焦糊味灼穿物理题，当老电机的紫铜线圈在雨夜泛出暗红，陈实在修复的叶片上看见命运齿轮的咬合——那些被世俗标价的“废品”，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托起少年掌心滚烫的梦想。而父亲藏起的铜线圈与承诺，是比二手绘图板更沉重的抵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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