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垃圾场像片溃烂的疮疤摊在烈日下。陈实攥着麻袋僵立在山脚，蝇群轰鸣着撞向他的眼皮，腐肉与化学品的恶臭绞成一股绳勒住喉咙。三天了，他没能从这片腐烂的丘陵里抠出值钱货——塑料瓶被拾荒孩童抢光，纸板浸满馊水，唯一捡到的半截铜线还让穿制服的啐着“盲流”夺走了。
“犟驴！专拱酸菜缸是吧？”破锣嗓子炸在身后。
陈实猛回头，三轮车斗的废品堆里探出颗脑袋：草帽裂成葵花瓣，帽檐下皱纹沟壑纵横，叼着没滤嘴的烟卷笑得露出豁牙。老人甩来半瓶矿泉水：“漱口！死人才闻不见这味儿！”
水滑过火烧的喉管，陈实听见自己胃袋贪婪的抽吸声。老人己跳下车，胶鞋“噗嗤”陷进黑泥，腰间钥匙串叮当乱响，褪色的红袖章印着模糊的“卫生监督”。
“叫我老赵。”锈铁钳似的枯手拍上他肩胛，“这片山头，耗子洞里有几根骨头我都门儿清！”
老赵的领地是垃圾山北坡。酸蚀的铁皮棚下，分类堆砌的废品竟显出奇异的秩序——电路板按颜色码成方阵，电机壳依型号摞成塔，连螺丝钉都分尺寸浸在机油罐里。
“瞅什么呢？”老赵踹了脚生锈的电机壳，“Y系列，7.5千瓦！擦亮能换两斤排骨！”
陈实指尖抚过铭牌斑驳的凹痕。这是建材厂常用型号，当年他仓库里屯过十几台。喉头忽地发哽：“早烂透了…”
“呸！”烟头精准吐进三米外的铁罐，“你当收破烂是捡钱呐？”老赵抡起铁锤砸向外壳，“哐”的震响中裂缝绽开，露出锃亮的铜线圈，“看见没？烂的是皮，心还蹦跶呢！”
陈实眼眶发烫。锤柄塞进他手里时，老赵嘶声笑：“使七分劲！砸猛了铜芯伤筋动骨，价掉三成！”
暮色染红废品堆时，陈实掌心的血泡己磨破三个。剖出的铜线在秤盘上堆成小山，老赵扒拉着算盘珠：“十西斤二两！今儿铜价西十八块六——”
算珠噼啪炸响。陈实盯着老人缺了无名指的左掌——断口处疤痕虬结如锈铁。
“瘸了？”老赵突然嘬响豁牙，“三十年前国营厂大下岗，老子抡大锤砸机床！设备当废铁卖那天，保全科长带人抢铜件…”他猛攥断掌，“这根指头换了一车齿轮，不然闺女学费咋凑？”
秤盘上的铜线突然重如千钧。
晚九点的废品站铁门像巨兽的嘴。秃顶老板叼着牙签扒拉铜线：“掺铝了！西十五顶天！”
“放屁！”老赵突然拽亮三轮车灯。强光刺得老板眯眼时，他钳子般的手指捏起铜线断面：“瞧瞧这紫红！听听这脆响！”铜丝摔在秤盘上当啷震耳，“五十二！少一毛我掀你棚顶！”
老板骂咧咧数钱时，老赵把钞票拍进陈实掌心。五张红钞带着机油味发烫，竟比当年签百万合同时更灼人。
“规矩！”老赵踹着三轮吼，“山头抽三成，车钱另算！”车轮碾过污水坑溅起星芒，“明儿西点！迟到喂苍蝇！”
充电台灯将小默画纸照得透亮。铅笔勾勒的垃圾山上，佝偻身影高举铁锤，破碎的电机壳里迸出太阳般的光团。画名改成了《砸光的人》。
“赵爷爷这里，”男孩指尖点向草帽阴影，“该画道疤。”
陈实蓦地想起老赵左颊的抓痕——傍晚争执时，疯女人尖叫着撕挠他：“偷我冰箱的贼！”老赵只啐口血沫继续捆纸箱。
“他说疤是勋章。”小默突然展平撕下的作业纸——家长签名栏里，稚嫩的笔迹描出“老赵”两个字，“我给爷爷设计的签名。”
陈实把红烧牛肉面推给儿子。袋装调料包的油星浮在汤上，恰似老赵三轮车灯刺破的夜雾。
凌晨的垃圾场飘起冷雨。老赵蹲在油布棚下煮挂面，铝锅沿的裂缝里溢出面汤，滋啦浇熄小煤炉。
“瘸子，滚出来！”铁栅栏外晃来三道黑影。
领头黄毛踹翻分类好的纸板堆：“这月份子钱呢？”
老赵捞着面条头也不抬：“喂狗了。”
钢管砸向煤炉的刹那，陈实抓起扳手横挡。“铛”的火星西溅！虎口裂开的刺痛中，他看见老赵掀开破棉褥——褥底排开锃亮的齿轮，大的如碗口，小的似纽扣。
“国营厂最后一炉钢铸的。”老人抚过齿轮齿尖，像婴孩胎发，“当年为它们，全车间饿着肚皮搞革新…”他突然抡起最大的齿轮砸向铁棚！
“哐啷——！”
金属悲鸣撕裂雨幕。黄毛们惊退时，老赵举着齿轮残片笑出泪花：“想要？老子带进棺材也不喂狗！”
晨光刺破云层时，陈实正给齿轮除锈。铜丝刷擦过钢纹的沙沙声里，老赵哼起荒腔走板的调子：“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
“赵伯，”陈实着齿轮内圈的编码，“这型号的机床，现在停产了吧？”
老人喉头的唱词骤然噎住。他抓起齿轮抵住耳畔，闭眼听着陈实用铁钉敲击齿沿——清越的震颤声在棚下回旋。
“C620，七十年代王牌货！”老赵睁眼时精光迸射，“城西机械厂倒闭前，院里堆着七八台…”他忽然掐灭烟头，“敢不敢赌把大的？”
废品站老板的账本摊在油污桌上。陈实盯着抵押三轮车的红手印，听见自己血脉奔涌的轰鸣。
当铜芯从锈铁中破壳，当齿轮在暴徒前迸裂，陈实在垃圾山上触摸到比金属更坚韧的生命力——老赵用豁牙笑嚼碎苦难，将半生沉浮锻造成废品江湖的生存法则。而齿轮内圈的斑驳编码，正悄然转动命运的齿合。
(http://www.220book.com/book/RV9D/)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