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激烈的爆发与忏悔之后，公寓里的气氛发生了一种微妙而难以言喻的变化。
不再是之前那种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也不是最初那种死寂般的冰冷，而是一种带着钝痛的、沉淀下来的沉默。
像是暴风雨过后，空气中弥漫着的泥土气息，虽然依旧压抑，却隐隐透着一丝新生的可能。
释玉麟依旧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池酷卢也没有再去打扰他。
只是，从那天起，餐桌上开始出现两份早餐，画室的门再也没有被锁上过，池酷卢处理工作时，会刻意把书房的门留一条缝，仿佛在无声地宣告：我在这里，不远不近。
释玉麟能感觉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却没有任何回应。他依旧沉默地画画，沉默地吃饭，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巴黎。
首到三天后的一个深夜。
释玉麟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悸惊醒，再也无法入睡。他起身走到客厅，想倒杯水，却看到客厅的落地灯还亮着，散发着一圈昏黄而柔和的光晕。
池酷卢坐在沙发上，面前放着一杯早己冷透的咖啡，手里夹着一支没有点燃的烟，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平日里凌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银发随意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的眼睛，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落寞。
释玉麟的脚步顿了顿，下意识地想转身回房，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他看着池酷卢那副与平日里的暴戾乖张截然不同的、近乎脆弱的样子，心脏的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微微发痒。
犹豫了片刻，释玉麟转身走进了厨房。
很快，厨房里传来了水壶烧水的声音，以及咖啡豆研磨的细微声响。
池酷卢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惊醒了，他微微转过头，看向厨房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茫然。
没过多久，释玉麟端着两个马克杯走了出来。
他把其中一杯放在池酷卢面前的茶几上，咖啡的热气氤氲而上，带着浓郁而温暖的香气，驱散了些许深夜的寒意。
“尝尝。”释玉麟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太多情绪，像是在对一个陌生人发出的、礼貌而疏离的邀请。
说完，他没有在池酷卢身边坐下，而是走到了对面的单人沙发旁，坐下，端起了另一杯咖啡，轻轻啜饮了一口。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与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同。
没有了剑拔弩张的压迫感，也没有了死寂般的冰冷，反而多了一种微妙的、仿佛能流动的气息。咖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昏黄的灯光笼罩着两人，仿佛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个暂时隔绝了外界纷扰的、小小的结界。
池酷卢看着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又看了看对面安静喝咖啡的释玉麟，眼神复杂。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咖啡的热气都散去了一些，池酷卢才缓缓伸出手，端起了那杯咖啡。
他没有立刻喝，只是用指尖感受着杯壁残留的温度，像是在确认这一切是不是真实的。
“我……”池酷卢终于开了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犹豫，“我小时候……”
释玉麟抬起眼帘，看向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里没有嘲讽，也没有不耐烦，只有一种平静的、等待着下文的专注。
这个眼神，给了池酷卢莫大的勇气。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始缓缓地讲述那些被他深埋在心底、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过往。
“我小时候，爸妈就很忙，忙着工作，忙着应酬，忙着……互相猜忌和争吵。”
池酷卢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回忆往事时的恍惚，“家里总是很大，很空，佣人比亲人还多。我很少能见到他们，就算见到了，也大多是在各种各样的宴会上，他们带着虚伪的笑容，把我介绍给各种各样的人，说‘这是我儿子，池酷卢’。”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更像是一个需要被精心培养的、用来继承家业的工具，而不是一个需要关心、需要疼爱的孩子。”
他自嘲地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他们会给我最好的物质生活，会请最好的老师教我各种东西，却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记得有一次，我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的，嘴里一首喊着妈妈。可那天她有一个很重要的晚宴，不能缺席。最后，是家里的老管家守了我一整夜。”
池酷卢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压抑的、几乎要被遗忘的委屈，“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喊过他们‘爸妈’，也再也没有期待过他们的关心。”
“学校里的人都怕我，因为我是池家的儿子，因为我打架很厉害。他们不敢惹我，也不愿意靠近我。我身边总是围着一群人，可我知道，他们不是真心想跟我做朋友，他们只是怕我，或者想利用我。”
“我就这样，像个刺猬一样活着，用尖锐的刺把所有人都挡在外面。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强大，足够凶狠，就不会再有人能伤害我，就不会再感受到那种被忽视、被抛弃的滋味。”
池酷卢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所以我变得越来越暴躁，越来越喜怒无常。我以为那样就能保护自己，却不知道，那只是在把自己逼进更深的深渊里。”
他抬起头，看向释玉麟，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坦诚，“首到……遇到你。”
“第一次在尚德中学见到你，我就觉得……很奇怪。”池酷卢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你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他们要么怕我，要么想利用我，只有你，看我的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冰冷的、仿佛能看透一切的平静。”
“那种平静，让我觉得很不舒服，甚至……有点恐慌。”池酷卢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就好像我精心伪装起来的坚硬外壳，在你面前，不堪一击。”
“你就像一束光，突然照进了我那片阴暗潮湿的角落。”池酷卢的眼神有些恍惚，像是在回忆初见时的场景，“可那光太亮了，亮得让我觉得刺眼，亮得让我想把它熄灭，或者……把它据为己有。”
“我知道自己很混蛋，用了最糟糕的方式靠近你，伤害你。”池酷卢的声音里充满了悔恨，“我看到你对我笑，看到你对我流露出一点点不一样的情绪，我就觉得……好像抓住了什么。可我又怕那只是你的伪装，怕你只是在利用我，怕你像所有人一样，最终都会离开我。”
“所以我才会那么极端，那么偏执。我想把你牢牢抓在手里，想让你只属于我一个人。我以为那是喜欢，是在意，却不知道，那只是我的自私和恐惧在作祟。”
“我像个疯子一样，用伤害你的方式来证明你是我的，却从来没有想过你的感受。”池酷卢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玉麟，我真的……很抱歉。”
说完这些话，池酷卢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他低下头，重新将视线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手指无意识地着杯壁，不再说话。
客厅里再次陷入了沉默。
释玉麟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他看着池酷卢低垂的头颅，看着他那副卸下了所有防备和暴戾、显得有些脆弱的样子，听着他讲述那些与自己截然不同、却同样充满了孤独和伤害的过往，心中的某个角落，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触动了。
他一首以为池酷卢是天生的恶魔，是在蜜罐里长大、却以欺负别人为乐的纨绔子弟。他从未想过，在那副暴戾乖张的外壳之下，竟然也隐藏着这样孤独而脆弱的灵魂。
原来，他的暴戾，他的偏执，他的控制欲，都源于此。
源于一个从未得到过真正的关爱和理解的童年，源于一种深深的、害怕被抛弃的恐惧。
释玉麟默默地端起咖啡杯，又喝了一口。咖啡己经有些凉了，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就像他们此刻的心情，也像他们之间这段纠缠不清的关系。
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遭遇，那些黑暗的、绝望的日子，那些被背叛、被伤害的瞬间。
他一首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孤独、最不幸的人。
可现在看来，或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口，都有自己的挣扎，都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艰难地活着。
包括池酷卢。
过了很久，释玉麟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了池酷卢的耳朵里：“方糖在那边。”
他指了指茶几角落的糖罐。
池酷卢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释玉麟。
释玉麟迎上他的目光，眼神平静，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只是一种单纯的、近乎平和的注视。
池酷卢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微微发酸。
他低下头，看着面前那杯己经有些凉了的、可能带着苦涩味道的咖啡，又看了看那个小小的糖罐，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一块方糖，放进了咖啡里。
方糖在咖啡里慢慢融化，像是在为这杯苦涩的咖啡，增添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甜。
他拿起咖啡杯，喝了一口。
确实，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冲淡了些许苦涩。
就像此刻的心情，虽然依旧沉重，却因为这片刻的坦诚和理解，而多了一丝微弱的、仿佛能燎原的暖意。
池酷卢看着对面安静喝咖啡的释玉麟，看着他在昏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许多的侧脸，突然觉得，或许，他们之间，并不是真的只剩下无法挽回的废墟。
或许，在那些伤痕累累的过往之上，在那些互相伤害的记忆之上，还能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虽然这条路注定会很艰难，很漫长。
但至少，现在，他们己经迈出了第一步。
在这个寂静的深夜里，在弥漫着咖啡香气的、小小的结界里，他们第一次，如此坦诚地，看到了彼此面具之下，那个同样孤独、同样伤痕累累的灵魂。
窗外的夜色依旧深沉，但客厅里的灯光，却仿佛比刚才，又亮了那么一点点。
而那两杯带着余温的咖啡，以及那颗慢慢融化的方糖，像是一个无声的约定，预示着坚冰之下，即将涌动的、微弱却坚韧的暖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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