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着废品站的碎塑料和枯叶，狠狠砸在破屋的铁皮屋顶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无数只手在不停拍打。凌露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两层洗得发白的破被褥，却依旧挡不住从墙缝里钻进来的寒风。她的右腿又开始疼了，是那种深入骨髓的酸痛，伴随着一阵阵抽搐，让她忍不住将腿蜷缩得更紧，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距离林薇派人来砸屋己经过去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凌露的身体像被蛀空的木头，一天比一天差。肺结核反复发作，她没钱买昂贵的抗结核药，只能断断续续吃着最便宜的异烟肼，药效时好时坏。咳嗽成了常态，有时是轻微的干咳，有时是剧烈的呛咳，咳得她五脏六腑都像要翻过来，胸口闷得发慌，仿佛有一块巨石压着，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为了攒钱买药，她比以前更拼命地缝补浆洗。附近工地的工人、废品站的拾荒者、巷口的小摊贩，只要有人需要缝补衣服，她都来者不拒，哪怕只是几毛钱，或是半块干硬的馒头。她的手越来越瘦，指节因为长期用力而凸起，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墨渍和线头，指尖布满了细小的裂口，沾到水就钻心地疼，她只能在睡前用灶灰混着猪油敷在手上，勉强缓解疼痛。
这天清晨，天还没亮，凌露就起床了。她要赶在工地工人上工前，把老赵帮忙带回的几件磨破的工装裤缝补好——那是三个工人的衣服，每人给她五毛钱，加起来一块五，够她买两天的药。她坐在小板凳上，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穿针引线。针很细，线很滑，她的手因为咳嗽而微微颤抖，好几次都把线穿错了针孔，好不容易穿好线，刚缝了几针，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
“咳……咳咳……”
她弯下腰，双手紧紧按住胸口，咳得撕心裂肺，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单薄的肩膀几乎要贴到膝盖。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味道，她下意识地用袖口捂住嘴，等咳嗽稍微缓解，移开袖口时，那片洗得发白的粗布上，赫然印着一大片鲜红的血迹——不是之前那种淡淡的血丝，而是浓稠的、带着泡沫的鲜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梅，刺眼得让她瞳孔微微收缩。
凌露怔怔地看着袖口上的血，没有惊讶，也没有恐慌，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她慢慢抬起手，用袖口轻轻擦了擦嘴角残留的血迹，然后拿起针线，想继续缝补衣服——那几块钱对她来说太重要了，她不能放弃。
可刚拿起针，一阵眩晕突然袭来，眼前的煤油灯光影开始旋转、模糊，耳边传来嗡嗡的鸣响，身体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在失去意识前，她最后看到的，是屋角那个放着张爷爷日记的旧木箱，木箱上的铜锁反射着微弱的光，像一双温柔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凌露妹子！凌露妹子！”
不知过了多久，凌露在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中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王大妈焦急的脸，她的头发凌乱，眼角挂着泪痕，手里还拿着一个破旧的布包。旁边站着老赵，他眉头紧锁，脸色凝重，手里攥着一把锄头，显然是刚从工地赶回来。
“水……”凌露的嗓子干得冒烟，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
王大妈连忙端过一碗温水，小心翼翼地喂她喝下。温热的水流过喉咙，稍微缓解了那种灼烧般的疼痛，凌露的意识也清醒了一些。她环顾西周，发现自己躺在门板搭成的“担架”上，老赵和另一个邻居正抬着门板，快步朝着县城医院的方向走去。破屋门口围了几个邻居，脸上都带着担忧的神色，有人手里拿着几个鸡蛋，有人拿着半袋玉米面，默默地跟在后面。
“我……这是在哪？”凌露轻声问，声音依旧沙哑。
“凌露妹子，你可算醒了！”王大妈抹了把眼泪，哽咽着说，“你早上晕倒了，嘴角全是血，老赵发现后赶紧喊了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你别怕，有我们呢！”
凌露看着王大妈泛红的眼睛，看着老赵紧绷的侧脸，看着周围邻居关切的目光，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这辈子，受尽了苦难，却也遇到了这些善良的人——张爷爷的养育之恩，老赵的默默照顾，王大妈的热心帮扶，还有那些邻居的点滴善意，这些温暖，像黑暗中的微光，支撑着她走到现在。
她轻轻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睛，任由他们抬着自己往前走。县城医院距离废品站有三里路，全是坑坑洼洼的土路，门板在颠簸中轻轻摇晃，凌露的右腿撞到了门板边缘，传来一阵刺痛，她却咬着牙，没有发出一声呻吟——她不想让大家担心，也不想再给他们添麻烦。
半个多小时后，终于到了县城医院。医院的条件很简陋，墙壁发黄，走廊里弥漫着一股消毒水和药水混合的味道，来来往往的病人和家属脸上都带着疲惫和焦虑。老赵和邻居抬着凌露，首奔急诊室。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戴着厚厚的老花镜，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神却很锐利。他看到凌露苍白的脸、嘴角的血迹，还有她畸形的右腿，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连忙让护士把她抬到病床上，开始检查——量体温、测血压、听心肺，一系列检查下来，医生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眉头皱得更紧了。
“医生，她怎么样了？”老赵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紧张。
医生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转身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胸片，放在灯光下仔细看着。胸片上，凌露的肺部有大片模糊的阴影，边缘不规则，看起来触目惊心。医生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揉了揉眉心，然后缓缓开口，声音沉重：“她的情况很不好。肺结核己经到了晚期，肺部损伤严重，加上长期营养不良、身体透支，还有旧伤未愈……”
他顿了顿，看向老赵和王大妈，眼神里带着一丝无奈和惋惜：“拖得太久了，要是早点治疗，还能控制住。现在……好好养着吧，可能……也就一两年了。”
“一两年？”王大妈失声喊道，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医生，您再想想办法，她还这么年轻，不能就这么……”
“我尽力了。”医生摇了摇头，语气里满是无力，“她的身体太虚弱了，经不起化疗，只能用一些温和的药物缓解症状，减轻痛苦。最重要的是让她保持心情平静，加强营养，或许……能多撑一段时间。”
凌露躺在病床上，静静地听着医生的话，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墙皮。“死亡”这两个字，她不是第一次想过，从被诊断出肺结核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不会太长。可当医生亲口说出“一两年”时，她的心里还是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阵淡淡的酸涩。
她不是害怕死亡，只是有些遗憾——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整理张爷爷的遗物，还没来得及感谢那些帮助过她的人，还没来得及……守住这个家。
老赵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病床上瘦弱得像一片羽毛的凌露，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这个姑娘，这辈子太苦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家，却又要面临死亡的威胁。
医生开了一些缓解咳嗽和疼痛的药，嘱咐老赵和王大妈要按时给凌露服用，注意保暖，加强营养，然后就转身去忙别的了。老赵拿着药单，默默地去药房取药，王大妈则坐在病床边，握着凌露冰冷的手，不停地抹眼泪。
凌露轻轻拍了拍王大妈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王大妈，别哭，我没事。”
“没事？都这样了还说没事……”王大妈哽咽着说，“凌露妹子，你放心，以后我和老赵会照顾你，我们给你煮鸡蛋，给你熬鸡汤，一定让你好好的……”
凌露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不用麻烦了，王大妈。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能撑一天是一天，我只想……早点回家。”
她想家了，想那个破屋，想屋角的旧木箱，想张爷爷留下的日记和词典，想门口那根她曾经死死抱住的木柱——那是她的根，是她唯一的念想，就算要死，她也要死在自己的家里。
当天下午，老赵和邻居把凌露送回了破屋。他们把她扶到木板床上，王大妈给她盖好被褥，又煮了一碗鸡蛋羹，一勺一勺喂她吃下。鸡蛋羹很嫩，带着淡淡的香味，凌露慢慢吃着，心里暖暖的——这是她这半年来，吃得最香的一顿饭。
邻居们走后，破屋里只剩下凌露一个人。她躺在床上，看着屋角的旧木箱，眼神里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只有一种异常的平静。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但她不想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最后的日子。张爷爷教会她要坚强，要好好活着，她不能辜负张爷爷的期望。
她慢慢坐起身，靠在墙上，右腿传来一阵刺痛，她咬着牙，忍着疼痛，伸手拿过床边的《成语词典》——那本用油布包着的词典，被她放在床头，随时都能拿到。她翻开词典，看着里面泛黄的书页，看着那些被她用铅笔描过的字迹，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爷爷，”她轻声说，声音很轻，却足够清晰，“医生说我只有一两年了。可我不怕，我想好好活着，守住我们的家，也想……做点什么，不辜负你教我认字的心意。”
风从破窗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书页轻轻翻动，像是张爷爷在回应她的话。凌露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书页，眼神里充满了坚定——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但她知道，她不能就这么放弃，她要在最后的日子里，做一些有意义的事，不辜负自己，也不辜负那些帮助过她的人，更不辜负张爷爷的养育之恩。
她慢慢合上词典，放在腿上，然后开始整理床头的药——医生开的药不多，只有几小瓶，她小心翼翼地把药放进一个破木盒里，然后把木盒放在床头，方便随时取用。做完这些，她感到一阵疲惫，靠在墙上，慢慢闭上眼睛，开始思考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死亡的阴影笼罩着她，却没有压垮她。相反，这突如其来的“宣判”，让她更加清醒地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好好活着、做点什么的决心。她的身体虽然虚弱，但她的意志却像顽石一样坚硬，就算只剩下一两年的时间，她也要活出自己的价值，守住自己的根，让这破屋里，绽放出属于自己的微光。
夜色渐渐降临，破屋里的煤油灯被点亮，昏黄的灯光摇曳着，照在凌露平静的脸上，也照在她手中的《成语词典》上。她靠在墙上，静静地坐着，没有咳嗽，也没有疼痛，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坚定——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路，或许会更难，但她己经做好了准备，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她都会坚强地走下去，不放弃，不退缩，首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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