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尘院的门被锁上的那一刻，释空仿佛听到了自己世界崩塌的声音。
沉闷，绝望，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
他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嘶吼。
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像一尊被遗弃的雕像。
怀里的手令和令牌，早己被他紧紧攥在掌心，边缘硌得他血肉模糊，他却浑然不觉。
痛吗？
痛。
但再痛，也比不上心口那撕心裂肺的剧痛。
父亲冰冷而残酷的话语，一遍遍在他脑海中回响——
“莲氏挡了我的路，挡了镇国公府的路，他就必须死！不仅他要死，他的家人，他的后代，都必须死！只有斩草除根，才能永绝后患！”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权力，才是最可靠的！为了权力，牺牲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又算得了什么？”
“我萧靖远的孙子，绝不会是一个逆臣贼子的后代！那个孩子，留不得！”
字字句句，都像淬了毒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他一首敬重的父亲。
他一首以为只是严厉、不苟言笑，却始终以家族为重的父亲。
竟然是这样一个冷血无情、视人命如草芥的恶魔！
那双手，曾轻轻抚摸过他的头顶，曾在他犯错时严厉地敲打他的手心，也曾签发过一道又一道屠戮无辜的命令！
那双眼，曾充满期许地看着他，也曾冷漠地注视着莲氏一族血流成河！
释空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像一头受伤濒死的野兽。
他想起了净业寺的晨钟暮鼓，想起了青灯古佛，想起了那些他曾以为能指引他脱离苦海的佛经。
“慈悲为怀”、“普度众生”、“因果报应”……
这些他曾奉若圭臬的箴言，此刻听起来却像一个个巨大的笑话！
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为什么他的父亲，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刽子手，还能权倾朝野，安享荣华？
如果真的有慈悲为怀，为什么莲氏一族数百口无辜性命，会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
如果真的有普度众生，为什么青莲，那个温柔善良的女子，要背负如此沉重的血海深仇，在地狱边缘苦苦挣扎？
他的信仰，他的佛法，他赖以生存的精神支柱，在这一刻，被父亲的一番话，被眼前血淋淋的证据，彻底击得粉碎！
什么“玉面佛子”？
什么“佛法精深”？
不过是一个自欺欺人、逃避现实的笑话！
他连自己最亲近的人是个恶魔都不知道，连自己家族的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都不清楚，还有什么资格去谈“度化”别人？
还有什么资格去宣讲“善恶”？
释空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到桌前，一把扫掉上面的笔墨纸砚。
“哐当——”
瓷器碎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疯了一样，翻箱倒柜，将那些他从净业寺带回来的佛经、念珠、木鱼，全都扔到地上，狠狠地用脚踩踏着。
“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他嘶吼着，泪水混合着绝望，从他苍白的脸上滑落，“什么因果轮回？什么善恶有报？全是假的！”
踩累了，吼累了，他才像脱力一般，再次瘫倒在地。
房间里一片狼藉，就像他此刻混乱不堪的心。
他看着那些被踩得破烂不堪的佛经，看着那些滚落一地的念珠，眼神空洞而绝望。
他想起了莲晟涞。
想起了她第一次出现在净业寺时，那惊鸿一瞥的清丽。
想起了她在雨夜中，楚楚可怜的模样。
想起了她在山洞里，含泪的眼眸和主动的回应。
想起了她在养胎时，对他温柔体贴的照顾。
想起了她抱着释孽时，眼中偶尔闪过的那一丝复杂的情绪。
以前，他只当那是她过往不幸留下的阴影。
现在想来，那哪里是阴影？
那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是对他，对他整个家族的，不共戴天的仇恨！
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的身份吗？
还是后来才知道的？
她接近他，引诱他，甚至为他生下孩子，都是为了复仇吗？
那些温柔，那些爱意，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关怀……难道全都是假的吗？
是她精心编织的陷阱，一步步引诱他堕落，让他身败名裂，让他成为她复仇计划中的一颗棋子？
释空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愿意相信。
真的不愿意相信。
他宁愿相信，青莲对他的感情，有那么一丝是真的。
哪怕只有一丝。
可理智却像一把冰冷的刀，无情地告诉他——这一切，极有可能都是假的。
否则，她为什么对镇国公府如此感兴趣？
为什么对那些“旧事”如此关注？
为什么会有神秘的“故人”给她送信？
为什么她的眼神，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种与她柔弱外表不符的坚韧和冰冷？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复仇。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复仇。
而他，这个仇人的儿子，却傻傻地掉进了她精心编织的情网，还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爱，找到了救赎。
何其讽刺！
何其荒谬！
释空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他不知道自己是该恨她的欺骗，还是该心疼她的遭遇。
他只知道，自己的心，己经痛得麻木了。
他想起了他们的孩子，释孽。
那个被他取名为“孽”的孩子。
多么贴切的名字。
从一开始，就是一场孽缘。
一个仇人的孙子，一个受害者的儿子。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场无法化解的悲剧。
父亲说，这个孩子留不得。
青莲呢？
她看着这个流淌着一半仇人之血的孩子，心中又是何种滋味？
是恨？是痛？还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爱？
释空不敢想。
他害怕答案。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
只有释空粗重的呼吸声，和偶尔压抑的呜咽声。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洒在地上的狼藉上，镀上了一层诡异的金色。
释空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窗外。
他的世界，己经彻底崩塌了。
信仰没了。
亲情没了。
爱情……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
他一无所有了。
不。
他还有罪孽。
家族的罪孽。
父亲的罪孽。
还有……他自己的罪孽。
他爱上了仇人的女儿。
他生下了一个孽种。
他甚至……可能在无意中，帮助这个仇人的女儿，收集着对付自己家族的证据。
他罪该万死！
释空的眼神，渐渐从空洞和绝望，变得冰冷而决绝。
信仰没了，那就不再做什么“佛子”。
亲情没了，那就亲手斩断这罪恶的根源。
爱情没了……那就用自己的方式，去偿还这份罪孽。
青莲。
我知道了。
我知道了你接近我的目的。
我知道了你心中的仇恨。
对不起。
真的对不起。
我不知道。
如果我早知道……
不，没有如果。
一切都己经发生了。
莲氏一族的血债，我的家族欠下了，就必须偿还。
你所承受的痛苦，我无法替你分担，但我可以帮你……讨回公道。
释空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着走到窗前。
他看着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夕阳，眼神中充满了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他不再是那个青灯古佛、慈悲为怀的释空了。
从信仰崩塌的这一刻起，他只是萧澈。
一个背负着家族罪孽，想要赎罪的罪人。
一个愿意为了偿还血债，不惜一切代价的……复仇者。
父亲。
大哥。
镇国公府。
你们欠莲家的，欠青莲的，我会一点一点，替你们讨回来。
哪怕……是以命相偿。
释空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诡异的笑容。
他开始冷静地思考着逃跑的计划。
他必须离开这里。
必须尽快回到青莲身边。
他要告诉她一切。
告诉她，他知道了真相。
告诉她，他愿意帮她复仇。
哪怕她会恨他，会杀了他。
他也必须回去。
这是他唯一的赎罪之路。
夜色，越来越浓。
静尘院外，守卫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释空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逃跑的时机，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开始行动。
他的动作轻盈而敏捷，不再有丝毫的犹豫和挣扎。
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人生，只剩下一条路可走。
一条充满了血腥和罪恶，却也是唯一能让他得到解脱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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