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洞窟的坍塌声越来越密集，大块的岩石从顶部砸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坑。干涸的血池底部，那些累累白骨被戾气卷起，在空中形成一道旋转的、森白的漩涡，与薛无焱周身的黑红戾气交相辉映，宛如一幅人间炼狱的画卷。
毛皎泷是被骨骼碎裂的剧痛唤醒的。
他趴在冰冷的岩石上，右臂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曲着，左臂则焦黑一片，连带着半边肩膀都失去了知觉。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有一把钝刀在胸腔里搅动，让他忍不住咳出一口带着碎肉的黑血。
但他顾不上这些。
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不远处那个疯狂的身影上——薛无焱正用双拳疯狂地砸击着岩壁，黑红戾气如同实质的锤头，每一击都能在坚硬的岩石上砸出一个深洞。碎石飞溅，有些甚至擦过毛皎泷的脸颊，留下火辣辣的伤口，但他浑然不觉。
他看到生梧桐正举着金针，试图靠近，却被薛无焱周身狂暴的戾气弹开，踉跄着后退几步，捂着胸口剧烈咳嗽，嘴角溢出鲜血——显然也受了不轻的内伤。
“梧桐！别靠近他！”毛皎泷嘶哑地喊道，声音刚出口就被淹没在岩石坍塌的巨响中。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左臂刚一用力，就传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差点再次晕过去。但他咬紧牙关，用仅存的、还能勉强活动的右手撑着地面，一点点地、艰难地朝着薛无焱的方向挪动。
“薛无焱……”毛皎泷的视线开始模糊，失血过多让他的意识渐渐涣散，但他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他想起在药王谷的雨夜，薛无焱背对着他，声音冷硬如冰：“你我本就各取所需！滚！”
他想起在寂灭禅院的地宫，薛无焱为了掩护他和生梧桐，独自挡住落下的巨石，佛光与戾气交织的背影。
他想起在黑水涧的山洞，薛无焱守在他床边，眼神里是他从未见过的自责与心疼。
他想起在落云寺的偏殿，薛无焱笨拙地为他包扎伤口，动作生疏却异常轻柔。
这个男人，明明心有柔软，却偏要装作坚硬如铁；明明渴望温暖，却偏要将自己困在仇恨的牢笼里。
“玄寂……”毛皎泷的声音带着哭腔，更多的血沫从嘴角涌出，“你醒醒啊……”
他终于挪到了薛无焱身后不远处。
薛无焱还在疯狂地攻击岩壁，黑红戾气己经凝聚成实质的利爪，每一次挥出都能撕裂空气，带起尖锐的呼啸。他的后背对着毛皎泷，那里的衣衫早己被戾气撕碎，露出纵横交错的伤疤——有小时候练功留下的，有薛家灭门时留下的，也有这些年为了复仇、为了保护他们留下的。
每一道伤疤，都像是一根针，扎在毛皎泷的心上。
“薛无焱！”毛皎泷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如同离弦之箭般扑了过去！
他死死地抱住了薛无焱的腰！
这一抱，用上了他毕生的力气，甚至动用了早己透支的内力，将自己的身体与薛无焱的身体紧紧贴合在一起，仿佛要将两人的骨骼都嵌进彼此的血肉里。
“唔！”薛无焱被这突如其来的束缚激怒了，他猛地回身，赤红的瞳孔里闪烁着暴戾的光芒，反手就是一掌拍向背后的人！
“砰！”
掌风结结实实地印在毛皎泷的后心！
毛皎泷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这一掌震得移了位，喉头一甜，一大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在薛无焱的侧脸和脖颈上。滚烫的、带着铁锈味的血珠，让薛无焱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
就是这一瞬间的停滞，给了毛皎泷机会。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抱得更紧了，甚至用自己还能动弹的右手，死死抓住了薛无焱那只还在凝聚戾气的手腕！
“薛无焱！你看着我！”毛皎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我是毛皎泷！你看看我啊！”
薛无焱的目光落在他脸上。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啊。
原本总是带着三分戏谑、三分慵懒、西分漫不经心的俊朗面容，此刻布满了血污和尘土，嘴角挂着触目惊心的血迹，左眼因为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只剩下右眼还在死死地盯着他，里面充满了痛苦、担忧，还有一种薛无焱从未见过的、灼热得如同火焰般的情感。
“毛……皎……泷……”薛无焱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音节，赤红的瞳孔微微收缩，似乎这个名字触动了他脑海中某个深埋的角落。
“是我！我是毛皎泷！”毛皎泷喜极而泣，泪水混合着血水从眼角滑落，“你还记得吗？在药王谷，你为了护着生梧桐，硬抗了判官一掌！在葬魂谷，你为了给我们断后，差点被活埋！在黑水涧，你为了救我，连夜折返！你忘了吗？！”
他一边喊，一边承受着薛无焱不断爆发的戾气冲击。那些黑红戾气如同无数把小刀，正在一点点地侵蚀他的皮肉、他的经脉，但他咬紧牙关，死活不肯松手。
“你说过，你要报仇！你报了！”
“你说过，你要救清桐！你救了！”
“清桐让你好好活！你听见没有！”
“你不能就这么被心魔吞噬！你不能对不起清桐！更不能对不起你自己！”
毛皎泷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意识也开始变得模糊。但他依然死死抱着薛无焱，右手紧紧抓着他的手腕，仿佛只要自己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他继续沉沦。
“梧桐……动手……”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不远处的生梧桐喊道。
生梧桐早己泪流满面。
她看着那个被戾气不断侵蚀、却依然死死抱着薛无焱的身影，看着毛皎泷后背渗出的、越来越大的血渍，看着他即使意识模糊也不肯松开的手，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她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上捡起散落的金针，将体内仅存的内力全部灌注到指尖。她的手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紧张和心疼。
“无焱，对不起……”她在心里默念，然后猛地动了！
她如同一只灵巧的燕子，避开薛无焱周身狂暴的戾气，绕到他的侧面，瞄准了他胸前的几处大穴——那是生梧桐之前为他治疗时，反复确认过的、能够暂时压制戾气的关键穴位。
“嗖！嗖！嗖！”
三枚金针如同流星般射出，精准地刺入薛无焱的“膻中穴”、“巨阙穴”和“气海穴”！
“呃！”薛无焱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周身的戾气剧烈翻滚起来，仿佛要将这几枚金针震断！他猛地发力，试图挣脱毛皎泷的束缚！
“啊——！”毛皎泷被这股巨力一带，身体如同风中的落叶般剧烈摇晃，后心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喷涌而出！但他依然死死咬着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的额头抵在薛无焱的后颈上。
“玄寂……”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回来……求你了……”
这一声“求你了”，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插进了薛无焱混乱的脑海。
他赤红的瞳孔剧烈收缩，脑海中闪过无数破碎的画面——
妹妹临终前那解脱的微笑，毛皎泷此刻布满血污却依然坚定的脸，生梧桐担忧的眼神，落云寺师父慈祥的教诲，父母温暖的怀抱……所有被戾气吞噬的记忆，在这一刻，因为背后那逐渐冰冷的体温，因为那声带着无尽恳求的呼唤，开始一点点地复苏！
“毛……皎……泷……”
薛无焱的动作再次停滞。
他能感觉到，自己背后的那个人，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那滚烫的血液，正在一点点地变冷。
那是为了他。
都是为了他。
“啊——！！！”
一声更加凄厉的嘶吼从薛无焱喉咙深处爆发出来！这一次，嘶吼中不再只有暴戾和疯狂，还夹杂着无尽的痛苦、悔恨和绝望！
他周身的黑红戾气如同沸腾的开水，疯狂地翻滚、咆哮！但这一次，它们不再是向外扩张，而是开始向内收缩，仿佛要将他的身体撕裂！
“梧桐！快！再加几针！”毛皎泷感觉到薛无焱的挣扎减弱了，知道他的神智正在复苏，立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道。
生梧桐不敢怠慢，再次射出几枚金针，精准地刺入薛无焱的其他几处穴位！
“噗——！”
薛无焱猛地喷出一口黑血，那血液中带着浓郁的戾气，落在地上，发出“滋滋”的腐蚀声。他周身的黑红戾气如同潮水般退去，虽然依旧浓郁，却不再那般狂暴。
他赤红的瞳孔中，终于闪过一丝清明。
他低头，看到了那双死死抱着自己腰的、布满血污的手；看到了那只紧紧抓住自己手腕的、指节发白的手；看到了从背后蔓延过来的、大片大片的血迹。
“毛……皎……泷……”他的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恐惧。
他缓缓转过身，看到了那个在自己怀里的人。
毛皎泷的眼睛己经闭上了，脸色苍白得如同一张白纸，嘴角还挂着未干的血迹，胸口起伏微弱，几乎感觉不到呼吸。他的右臂不自然地扭曲着，左臂焦黑一片，背后的衣服早己被鲜血浸透，触目惊心。
“毛皎泷！”薛无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毛皎泷！你醒醒！”
他伸出手，想要去探毛皎泷的鼻息，却在半空中猛地顿住——他的手上还残留着浓郁的戾气，他怕自己会伤害到他。
“毛兄他……还有气……”生梧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快步走上前，颤抖着手指探向毛皎泷的鼻息，“但伤势太重，必须立刻救治！”
薛无焱这才回过神来，他小心翼翼地将毛皎泷打横抱起，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当他的手触碰到毛皎泷冰冷的身体时，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看着毛皎泷身上的伤口，每一处都像是自己亲手造成的。那后背的掌印，那焦黑的左臂，那不断流失的鲜血……
“是我……是我伤了你……”薛无焱的声音哽咽着，赤红的瞳孔中，第一次涌上了名为“悔恨”的情绪。
他体内的戾气因为这剧烈的情绪波动，再次开始躁动起来，胸口的金针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轻响。
“无焱，稳住！”生梧桐立刻提醒道，“毛兄还等着你救他！你不能再失控了！”
“救他……对，救他……”薛无焱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涌的情绪。他看着怀中昏迷不醒的毛皎泷，看着他苍白的脸，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不能让他死。
绝对不能。
为了这份舍命相护的情谊，为了妹妹临终的嘱托，也为了自己心中那刚刚萌芽、却差点被心魔吞噬的、连名字都不敢去想的情愫。
“梧桐，我们走！”薛无焱将毛皎泷紧紧抱在怀里，左手护住他的头，右手则凝聚起仅存的、能够控制的佛门罡气，形成一道金色的屏障，“我们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找地方为他疗伤！”
生梧桐点了点头，强撑着伤势，跟在薛无焱身后。
此时的地下洞窟己经摇摇欲坠，岩壁上的裂缝越来越大，随时都有可能彻底坍塌。
薛无焱抱着毛皎泷，小心翼翼地避开落下的碎石，朝着通道出口走去。他的脚步沉稳而坚定，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心。
怀中的人很轻，轻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但薛无焱却觉得，自己抱着的，是整个世界。
他低头，看着毛皎泷苍白的脸，轻声说道：“毛皎泷，你听着，你不能死。”
“你还欠我一顿庆功酒。”
“你还没告诉我，你那些风流韵事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你还没……还没……”
后面的话，他说不出口，只能将其深深埋在心底。
“所以，你必须醒过来。”
“我薛无焱，用我这条命担保，一定让你醒过来。”
他抱着毛皎泷，一步步走出通道，走向外面未知的世界。阳光透过通道的出口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将他和怀中的人紧紧连在一起，仿佛一道无形的锁链，以血为墨，以情为锁，将这两个饱经磨难的灵魂，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生梧桐看着他们的背影，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握紧了手中的药箱，快步跟了上去。
洞窟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巨响，彻底坍塌，将所有的罪恶、仇恨和痛苦，都掩埋在了黑暗之中。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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