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云镇的夜，总是带着水畔特有的。
月光像一层薄纱，笼罩着青瓦白墙的屋舍，檐角的铜铃偶尔被晚风吹动，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反倒衬得夜色愈发静谧。
薛无焱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手里拿着一本泛黄的医书——那是生梧桐留下的，里面记载着各种疑难杂症的诊治方法。他看得很专注，眉头微蹙，手指偶尔会在书页上轻轻点动，像是在琢磨某个药方的配伍。
毛皎泷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枚铜钱，看着月光下薛无焱的侧脸。
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薛无焱的气色好了很多，眉宇间的阴郁淡了不少，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时，眼底还是会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左臂的旧伤己经愈合，只是那道狰狞的疤痕永远留在了那里，像一条醒目的印记，时刻提醒着他们葬魂谷的惨烈。
“还看？”毛皎泷笑着开口，打破了院子里的宁静，“再看下去，你都要成神医了。到时候可别忘了，是谁每天给你买油条当早饭。”
薛无焱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神医谈不上，至少不会再把冬瓜当茄子买。”
“嘿，你这是记仇啊。”毛皎泷故作夸张地捂住胸口，“想当初是谁，连韭菜和小麦苗都分不清？”
薛无焱的耳根微微泛红，合上书，站起身：“不早了，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去邻镇吗？”
“急什么。”毛皎泷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打开，里面是几颗晶莹剔透的冰糖，“给，今天从市集上买的，张婶说这个润喉。”
薛无焱接过冰糖，放进嘴里一颗，清甜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冲淡了医书带来的苦涩。“谢谢。”
“跟我还客气。”毛皎泷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动作自然而亲昵。
薛无焱没有躲开，只是微微低下头，掩饰着眼底的温柔。
两人并肩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边的明月，谁都没有说话，却有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在空气中流淌。
这样的平静，真好。
好到让薛无焱几乎忘了自己体内还潜藏着一头随时可能挣脱牢笼的猛兽。
……
深夜。
薛无焱从梦中惊醒，额头上布满了冷汗。
又是那个梦。
葬魂谷的血色，清桐倒在他怀里时逐渐冰冷的体温，幽冥阁主狰狞的笑脸，还有毛皎泷为了抱住失控的他而喷溅的鲜血……一幕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反复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摸向胸口——那里的佛魔印记又开始发烫，一股熟悉的暴戾感正从西肢百骸涌向心脏。
“没事的，没事的……”薛无焱低声对自己说，按照生梧桐教的法子，缓缓调整呼吸，试图压制住那股蠢蠢欲动的戾气。
就在这时，院墙外忽然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夹杂着女人的哭喊声和男人的怒骂声。
“你这个废物！连个家都养不起，还敢打我？！”
“老子打死你这个败家娘们！要不是你整天好吃懒做，家里会这么穷？！”
“啊——救命啊！杀人了！”
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桌椅倒地的脆响和拳头落在肉体上的闷响。
薛无焱的眉头紧紧皱起。
他认得这声音，是住在隔壁巷子的王屠户夫妇。王屠户性情暴戾，喝醉了酒就喜欢打骂妻子，镇上的人都习以为常，只是今晚的动静似乎格外大。
换作平时，薛无焱或许会选择沉默——他现在是隐居，不宜多管闲事。
可此刻，那女人凄厉的哭喊声，男人粗暴的怒骂声，像一根根针，狠狠扎在他的心上，与梦中清桐的惨叫声、幽冥阁的厮杀声重叠在一起。
体内的戾气，像是被点燃的火药，瞬间炸开！
“吼——！”
薛无焱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双眼瞬间被赤红吞噬。他仿佛又回到了葬魂谷，眼前是满地的尸体，耳边是清桐的哭诉，心中是无尽的仇恨和暴虐！
他猛地站起身，周身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而冰冷，一股黑色的气流在他体表隐隐流动，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戾气。
“无焱？”
隔壁房间的毛皎泷被惊醒，一出门就看到了薛无焱的样子，脸色骤然大变。
他从未见过薛无焱的戾气爆发得如此突然，如此猛烈！那双赤红的眼睛里，充满了疯狂和毁灭的欲望，完全看不到一丝清明！
“不好！”毛皎泷心中一紧，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定是外面的争吵声刺激到了薛无焱的心魔！
他想也没想，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就想去按住薛无焱：“无焱！醒醒！是我！毛皎泷！”
“滚开！”
薛无焱嘶吼一声，反手就是一掌拍向毛皎泷！
这一掌带着毁天灭地的戾气，速度快如闪电，力道更是远超平时！显然，他己经完全被心魔控制，认不出眼前的人是谁了。
毛皎泷瞳孔骤缩，不敢硬接，只能借力向后急退，同时大喊：“薛无焱！你看看我！我是毛皎泷！你说过要渡我的！你忘了？！”
“毛皎泷……”
这个名字似乎触动了薛无焱心底最深的那根弦，他的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停滞，眼中的赤红也淡了一丝。
就是现在！
毛皎泷抓住这个转瞬即逝的机会，再次冲上前，这一次没有再犹豫，一把抱住了薛无焱的腰，将自己的胸膛紧紧贴在他的背上，同时运转内力，源源不断地向他体内输送着温和的真气。
“无焱，冷静点！”毛皎泷的声音带着焦急，却异常坚定，“外面只是夫妻吵架，不是葬魂谷！清桐不在这儿，我在！我在这儿！”
温热的真气涌入体内，像一股清泉，暂时压制住了狂暴的戾气。毛皎泷熟悉的气息包围着他，那声音像一把钥匙，试图打开他被心魔封锁的意识。
薛无焱的身体剧烈地挣扎着，发出痛苦的闷哼，额头上青筋暴起，显然内心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天人交战。
“啊——！”
他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猛地挣脱了毛皎泷的怀抱，转身又是一掌拍来！这一掌的力道比刚才更猛，显然心魔的反抗也更加激烈！
毛皎泷早有准备，侧身避开，同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巧的瓷瓶，拔开塞子，将里面的粉末对着薛无焱的脸吹了过去——那是生梧桐留下的安神散，虽然对心魔作用不大，却能暂时麻痹神经，让他的动作迟缓一些。
薛无焱被粉末呛得咳嗽了几声，动作果然慢了下来，眼中的赤红却更加浓郁，显然被激怒了。
“必须用金针！”毛皎泷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他知道，普通的方法己经无法压制薛无焱的心魔了，只能动用生梧桐留下的最后手段——金针术。
毛皎泷一边躲避着薛无焱的攻击，一边快速冲向薛无焱平时放医书和金针的房间。薛无焱的攻击越来越狂暴，院子里的石桌石凳被他随手一挥就打得粉碎，地面也裂开了一道道细密的缝隙。
“砰！”
毛皎泷被薛无焱一掌扫中肩头，顿时感觉气血翻涌，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但他顾不上疼痛，踉跄着冲进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个装着金针的木盒，转身又冲了出去。
薛无焱正站在院子中央，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嘶吼，周身的黑色气流越来越浓郁，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吞噬。
“无焱！忍着点！”
毛皎泷大喊一声，忍着肩头的剧痛，运起全身力气，几个起落就来到薛无焱面前，左手按住他的头顶百会穴，右手迅速从木盒里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金针，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人中穴！
“嗤——！”
金针入穴，发出一声轻响。
薛无焱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停止了挣扎，眼中的赤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着。
但这只是暂时的。
毛皎泷不敢耽搁，左手死死按住他，右手如飞，一根接一根地将金针刺入他身上的关键穴位——膻中、神阙、涌泉、太冲……
每一根金针刺入，都伴随着薛无焱一声痛苦的闷哼，周身的黑色气流也会剧烈地波动一下，仿佛在进行最后的反抗。
毛皎泷的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不仅是因为体力的消耗，更是因为精神的高度紧张。他必须全神贯注，精准地刺入每一个穴位，稍有偏差，不仅无法压制心魔，还可能对薛无焱的经脉造成永久性的损伤！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最后一根金针刺入薛无焱的眉心时，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向后倒去。
毛皎泷连忙上前扶住他，将他慢慢放在地上。
薛无焱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干裂，呼吸微弱，周身的黑色气流己经消失不见，只是额头上还布满了冷汗，显然刚才的挣扎耗费了他大量的体力和心神。
毛皎泷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肩头的伤口传来阵阵剧痛，胸口也火辣辣地疼。他看着薛无焱苍白的脸，心中充满了后怕和担忧。
刚才真的太危险了。
如果他反应再慢一点，如果他对金针术的掌握再生疏一点，如果薛无焱的心魔再强大一点……后果不堪设想。
过了好一会儿，毛皎泷才缓过劲来。他小心翼翼地将薛无焱抱回房间的床上，又拿出干净的布巾，为他擦去脸上的冷汗和灰尘。
做完这一切，毛皎泷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薛无焱沉睡的脸，眉头紧锁。
他原以为，经过这段时间的调养，薛无焱的心魔己经被压制得差不多了。却没想到，仅仅是一场普通的街头暴力，就能引发如此猛烈的爆发。
这说明，心魔的根蒂，远比他们想象的要深得多。
生梧桐留下的药方和金针术，只能起到暂时压制的作用，却无法根除。
“看来，真的是一场持久战啊。”毛皎泷喃喃自语，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多难，他都不会放弃。
……
第二天清晨，薛无焱缓缓睁开了眼睛。
头痛欲裂，身体也像散了架一样酸软无力。昨晚的记忆像破碎的镜片，断断续续地在脑海中闪过——激烈的争吵声，心中的暴戾，还有……毛皎泷的鲜血。
“毛皎泷！”
薛无焱猛地坐起身，却牵动了全身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醒了？”
毛皎泷端着一碗粥走进来，脸上带着一丝疲惫，左肩头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也有些苍白，但嘴角却挂着一抹笑意，看起来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样？”薛无焱的声音沙哑，眼中充满了担忧和愧疚，“我是不是……伤了你？”
“小伤而己。”毛皎泷将粥放在床头柜上，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比起葬魂谷那次，这算什么？”
他顿了顿，看着薛无焱眼中的愧疚，语气严肃了一些：“无焱，昨晚的事，不怪你。”
薛无焱低下头，双手紧紧攥着被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可是……我又失控了。如果不是你……”
“没有如果。”毛皎泷打断他，“我在，就不会让你出事。”
他坐在床边，看着薛无焱：“而且，昨晚的事也让我们认清了一个事实——你的心魔，不是短时间内就能根除的。它就像一颗种子，埋在你的心底，只要遇到合适的土壤和水分，就会立刻生根发芽。”
薛无焱沉默了。
他知道毛皎泷说的是对的。昨晚的争吵声，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诱因，却引发了如此猛烈的心魔爆发。这说明，心魔己经与他的血脉融为一体，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
“那我们该怎么办？”薛无焱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难道我一辈子都要活在心魔的阴影下，随时可能伤害身边的人吗？”
“当然不是。”毛皎泷握住他的手，眼神坚定，“虽然不能根除，但我们可以学着与它共存，学着控制它。就像昨晚，虽然过程凶险，但你最终还是守住了一丝清明，不是吗？”
“那是因为你……”
“不光是因为我。”毛皎泷打断他，“更重要的是你自己的意志。如果你自己放弃了，谁也救不了你。但只要你还在坚持，只要你还想控制它，就一定有办法。”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了一些：“生梧桐说过，心魔源于执念。你的执念太深，有对清桐的愧疚，有对幽冥阁的仇恨，还有对力量的渴望……这些都需要时间去慢慢化解。”
“时间……”薛无焱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眼中闪过一丝茫然，“我还有多少时间？幽冥阁的余孽还在逍遥法外，那个老怪物阁主也还下落不明……”
“不急。”毛皎泷拍了拍他的手，“我们可以等。等你的身体再好一些，等我们找到更有效的方法，再去找他们算账也不迟。”
他看着薛无焱，眼中充满了信任：“我相信你，无焱。你一定能克服心魔，一定能。”
薛无焱看着毛皎泷坚定的眼神，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暖，心中的绝望和愧疚渐渐被一种坚定的信念所取代。
是啊，他不能放弃。
为了清桐的临终嘱托，为了毛皎泷的不离不弃，为了那些信任他、支持他的人，也为了他自己。
即使心魔永远无法根除，即使需要终生与之对抗，他也不会再被它控制，不会再让它伤害到自己在乎的人。
“好。”薛无焱点了点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光芒，“我们一起想办法。”
“这就对了。”毛皎泷笑了，将粥递给他，“快趁热喝了吧。喝完了，我再给你讲讲，昨晚你是怎么像个疯子一样，把院子里的石桌劈成两半的。”
薛无焱接过粥，看着毛皎泷脸上的笑容，嘴角也忍不住微微上扬，只是耳根却微微泛红。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洒在两人身上，带来一丝温暖。
虽然前路依旧充满了未知和挑战，虽然心魔的阴影依旧笼罩在他们头顶。
但只要他们并肩作战，彼此扶持，就一定能找到属于他们的光明。
这场与心魔的战争，注定漫长而艰难。
但他们，己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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