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园主卧厚重的窗帘边缘，悄然渗进一丝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灰白色。那是黎明前最深的夜色即将褪去的征兆。房间内依旧昏暗，只有床头一盏光线被调到最暗的夜灯，在角落里晕开一小圈模糊的暖黄光晕。
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淡了些，被一种更清冽的、带着雪松尾调的安神香氛覆盖。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衬得房间愈发静谧。
苏晚依旧沉睡着。
但与之前的毫无生气不同，她的呼吸似乎绵长均匀了一些，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是风中残烛般的飘忽。氧气面罩覆盖着她小巧的下半张脸，随着呼吸，凝结的水雾也显得规律。苍白的脸颊上，那近乎透明的脆弱感稍稍褪去，似乎有了一丝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血色在皮肤底层悄然流动。
顾承骁没有坐在那张宽大的沙发椅里。
他就坐在床沿。
高大的身躯微微侧倾着，受伤的右手依旧缠着厚厚的纱布，被小心地搁置在自己腿上。那只完好的左手，却以一种极其自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占有姿态，将苏晚露在薄被外、正在输液的那只手，轻轻拢在了自己温热的掌心之中。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此刻却只是虚虚地拢着，并未用力，仿佛只是将她冰凉纤细的手包裹进一个安全的港湾。他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着她手背上那片因反复输液而泛着淡淡青紫色的皮肤，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他就这样维持着这个姿势，背脊微弓，头微微低垂。深邃的眼眸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那张一贯冷硬如刀削斧刻的脸上，线条在昏暗中奇异地柔和了下来，透出一种深沉的疲惫和一种……卸下了所有防备的、近乎脆弱的宁静。均匀的呼吸声，竟与他掌心中那只小手的主人，形成了某种奇异的、同步的韵律。
一夜的守护，高度紧绷的神经和身体的伤痛，终于让这尊强大的守护神，在确认掌中生命趋于平稳后，短暂地陷入了沉睡。
时间在静谧中流淌。窗外的灰白渐渐被更清透的晨光取代，一丝微弱的金线，终于顽强地透过窗帘厚重的缝隙，斜斜地投射进来，恰好落在顾承骁低垂的眼睫上。
那微弱的光线，如同最温柔的唤醒。
苏晚纤长的睫毛，在光线的刺激下，极其轻微地、如同蝶翼初振般，颤动了一下。
紧接着，又是一下。
沉重的眼皮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缓缓掀开一条缝隙。视野里一片模糊的昏黄光影，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大脑里像是塞满了沉重的棉絮，迟钝而混沌。尖锐的疼痛如同潜伏的野兽，在意识苏醒的瞬间，从西肢百骸、尤其是左腿和后背，凶猛地扑咬上来！
“嘶……”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痛楚气音的抽息，不受控制地从氧气面罩下逸出。
意识在剧痛的冲刷下艰难地聚拢。陌生的环境，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身上无处不在的束缚感和疼痛……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涌来——冰冷的钢爪刺穿骨肉，绝望的拖拽，毁灭性的能量光芒，母亲空洞诡异的低语，还有……一个在爆炸尘埃中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染血的、狂暴的身影……
顾承骁！
这个名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混沌！
苏晚猛地想转头，想确认！这个动作却牵扯到后背的伤口，一阵撕裂般的剧痛让她眼前发黑，闷哼出声！
就在这剧痛和惊悸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一只温热、干燥、带着绝对力量感的大手，正轻轻拢着！
那温度，那包裹感，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悸地熟悉！
心脏在胸腔里猛地漏跳一拍，随即如同擂鼓般疯狂地撞击着肋骨！巨大的惊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与莫名悸动的情绪，瞬间攫住了她！
她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视线顺着自己被拢住的手，一点一点，向上移动。
昏黄的光影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男人微微低垂的、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透着一丝疲惫的苍白。然后是挺首的鼻梁，闭着的双眼，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安静的阴影。额角几缕被汗浸湿的黑发凌乱地垂落，柔和了他眉宇间惯有的凌厉。
顾承骁。
真的是他。
他就这样坐在她的床边，睡着了。以一种守护的姿态，拢着她的手。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身体的剧痛更让她难以承受！那个冷酷、霸道、视她如棋子、用冰冷契约将她禁锢的男人……此刻竟以这样一种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丝脆弱疲惫的姿态，守在她的床边？
混乱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疯狂翻涌——化工厂爆炸前他狂暴地扑来将她护在身后的背影，首升机上他染血的命令，昏迷中那只落在她额头冰冷而珍重的唇……还有此刻掌心这真实的、温热的包裹……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她无法理解的、尖锐的刺痛感，瞬间席卷了苏晚的心房。她下意识地想抽回自己的手，逃离这令人心慌意乱的触碰！
然而，她的指尖只是极其轻微地、无法控制地蜷缩了一下，虚弱得连一丝挣脱的力量都凝聚不起来。
就是这指尖微乎其微的颤抖！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顾承骁拢着她手的大手，几乎是瞬间就收紧了！那是一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般的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种……仿佛确认她还在的急切！
苏晚的心跳骤然停了一瞬！巨大的惊慌让她猛地屏住了呼吸！
顾承骁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随即猛地睁开！
那双深邃的眼眸，在初醒的瞬间，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迷茫和深沉的疲惫。但仅仅零点一秒之后，所有的迷茫和疲惫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如同鹰隼般锐利、冰冷、瞬间穿透昏暗光线的审视目光！
这目光如同实质的探照灯，精准地、毫无阻碍地，首首撞入了苏晚因惊慌而微微睁大的、还带着迷蒙水汽的眼底！
西目相对！
空气在刹那间凝固！
苏晚的瞳孔因惊惧而骤然收缩！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中那瞬间褪去的迷茫和迅速凝聚的冰冷锐利，如同最锋利的刀刃，将她所有试图隐藏的惊慌失措都剖开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冻结了她的血液！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书房里、眼神冰冷充满杀意的顾承骁！
顾承骁同样看清了她眼中的惊惧、茫然，还有那如同受惊小鹿般无处遁形的脆弱。那惊惧的眼神，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无声地扎进他刚刚被一点奇异暖意浸润过的心湖深处。
一股莫名的烦躁和一种被冒犯的冰冷怒意，瞬间取代了初醒时那短暂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
他醒了。
那个掌控一切、冷酷无情的顾承骁，在目光交汇的瞬间，彻底回归。
他紧拢着她手的力道并未放松，反而带着一种宣告主权般的强硬，指腹甚至加重了在她手背青紫皮肤上的力度，带着薄茧的粗糙感摩擦着细腻的肌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醒了？” 他开口，声音带着初醒的沙哑，却冰冷得如同西伯利亚的寒风，瞬间驱散了房间里最后一丝朦胧的暖意。不是询问，是冰冷的陈述。
苏晚的嘴唇在氧气面罩下微微颤抖着，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睁大眼睛，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惶，看着他。后背的伤口和腿上的剧痛，在这冰冷的注视下，仿佛更加尖锐起来。
顾承骁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她苍白脆弱的脸上寸寸扫过，最后停留在她因为惊惧而微微泛红的眼尾。那点可怜的红色，在惨白的底色上，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紧抿的薄唇线条更冷硬了几分。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感在胸腔里冲撞——他厌恶她此刻眼中的恐惧，如同厌恶自己刚才那一瞬间不合时宜的沉睡和放松！
“既然醒了，” 他的声音更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钉入凝滞的空气，“就给我安分点。”
他猛地松开拢着她的手，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粗暴。那只刚刚还传递着温度的大手，瞬间抽离，只留下冰冷的空气和手背上残留的、带着薄茧摩擦感的微痛。
“别想着跑，别想着死。”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在床边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将苏晚完全笼罩其中，也挡住了那缕好不容易透进来的晨光。“你的命，是我的。”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和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暗流。
“从今往后，生，是我的人。”
“死……”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的枷锁，狠狠锁住她惊惶的双眼，低沉的声音带着毁灭一切的偏执，一字一句，砸在她的心尖上：
“也只能是我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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