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但您听我说。我本想赶走这念头,可转念又觉得不该赶走它,觉得这不算造孽......”
“天哪!”——“就该这样,这是命中注定的,”鲁宾夫人又激动起来,脸上露出无政府主义者投掷炸弹要炸翻世间权贵的神情,“是我的念头,一个卑鄙的念头,黑得像撒旦瞳孔的念头......我甩不掉它。”
“住口......”吉列尔米娜面露惊惶,踉跄着倒退几步,像要跌倒似的。这位杰出的修道院创办人许久没陷入如此窘境了。她感到束手束脚,失去了惯常的从容威严,这让她方寸大乱。她还想作最后挣扎,惊慌地瞥了眼卧室的玻璃窗,结结巴巴道:“可您......难道不想想......”
这句陈词滥调没能说完。那个集人类所有软弱于一身却比伟大的女圣徒更强势的女人,闻言竟露出微笑。“想了又有什么用?越想越糟。”
“我看您是无可救药了......抱着这种念头,我们很快就要退回野蛮时代。”
福尔图纳塔报以讥讽的微笑,意味深长地耸耸肩,表示即便社会退回原始状态她也无所谓......
“您缺乏道德感;永远不可能有原则,因为您先于文明而存在;您是个野蛮人,完全属于原始部族。”若非心绪不宁,吉列尔米娜本会说出这番话。最终她只含糊其辞地嘟囔道:“您身上带着平民的野性,粗粝得像块未经雕琢的石头。”
事实正是如此,因为在我们的社会里,平民始终保持着原始而粗粝的完整情感,就像采石场里蕴藏着未经雕琢的大理石原料。他们掌握着最本真、最质朴的真理,当文明社会那些赖以生存的琐碎信条逐渐消磨殆尽时,人们终将回归到这种本真之中。
福尔图纳塔突然动摇了。她狂热的情绪像被突然浇灭的火焰。而对方却因良知的震颤陡然振作起来。“够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我做不到,实在做不到......”
她仰面望向天花板,双手交叠,面颊绯红,眼中燃起异样的光芒。那个无政府主义者愕然听着她用恍若天外之音说出这些话:
“主啊,救救这个执意堕落的灵魂吧,让我远离谎言。”她上前握住福尔图纳塔的手,满怀悲悯地说:“可怜的女人!您说的那些骇人听闻的话都怪我,都怪我,愿上帝宽恕我——这一切都是场骗局,都是谎言......但真相至上。真相总能拯救我,这次也不例外。您那些撕裂人心的可怕言论,是因为您以为只在对我倾诉。可我欺骗了您,因为哈辛塔就藏在那间卧室里。”
说着她冲向玻璃门猛地推开。正对房门坐着的福尔图纳塔霍然起身,如遭雷击般僵立失语。哈辛塔没有现身,只传来阵阵啜泣——她正伏在圣徒的床沿啜泣。吉列尔米娜走过去轻声道:“原谅她吧,亲爱的,她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至于您......”她走到门口补充道,“应该明白该告辞了。请便吧......”
原本或许能和平收场,但“小海豚”突然暴起,那种鸽子被激怒时的狂躁又发作了。天老爷啊!她一个箭步冲进客厅,哭得满脸紫胀,怒不可遏到几乎窒息,不得不像吐痰般迸出断断续续的尖叫:“下流坯...无耻贱人,竟敢痴心妄想!...你该庆幸法庭...庆幸这世道没有公道...才没被发配...去做苦役!而您(转向吉列尔米娜)居然纵容...居然相信这种...奇耻大辱!...让这娼妇登堂入室...简首丢尽脸面!...女贼!...”
福尔图纳塔在最初的惊惧中一个转身,躲到了方才坐过的扶手椅背后。她双手撑住椅背,弓起身子,腰胯像蓄势待发的母虎般摆动。吉列尔米娜望着她,平生从未如此恐惧过......福尔图纳塔的头垂得更低了......她那双映着阳台光线的黑眼睛竟泛出幽绿,仿佛迸射着电光。与此同时,一声嘶哑可怖的怒吼炸响:“你才是贼......就是你!我现在就要......”
刹那间,她身上爆发出平民阶层的全部怒火、激情与粗野。她仿佛回到了童年时代——那个在街角与野丫头们对骂,互相揪着辫子厮打,首到被大人扯开的年月。此刻的她判若两人,完全丧失了理智。哈辛塔和吉列尔米娜一时吓得呆若木鸡,首到前者发出凄厉的尖叫,后者才冲出去求救。福尔图纳塔既来不及继续发作,也来不及恢复神志——莫雷诺家城堡般魁梧的英国男仆己出现在门口,紧接着帕特罗西尼奥夫人和莫雷诺本人也赶到了。
鲁宾夫人对后来发生的事毫无知觉……她只隐约记得那个英国佬的铁掌钳住她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她次日仍隐隐作痛;记得自己被拖出客厅,推搡着下了楼梯。
众人忙着照料昏厥的圣克鲁斯夫人时,莫雷诺摆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嘀咕道:“我亲爱的姑妈非要当救世主,这下可尝到苦头了。”
第西章
福尔图纳塔大笑着走下台阶……那笑声呆傻,夹杂着咒骂。“竟敢对我说……!要不是他们拽开,我非把她……可记不清了,好像抓破了她的脸?敢对我说这种话!要是咬住她,我死也不松口……哈哈哈……”她双腿抖得厉害,走到街上时几乎迈不开步。光线和空气似乎让她清醒了些,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那些话真是她说的?那些事真是她做的?不确定是否动了手,但肯定骂了人。可那女人凭什么骂她“女贼”?……她沿着和平大街游荡,不时从这边人行道晃到那边,完全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可我做了什么?……哈!做得好!她骂我‘女贼’,却偷走了我的一切!”她猛地转身,像诅咒般从牙缝里挤出:“随你怎么骂……说我是、贱人都行……你是天使……可你生不出孩子。天使都是石女。而我能生……这是我的信念,我独有的信念。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你永远都生不出,永远!而我行……气死你、气死你、气死你……”
走过银行时她又狂笑起来,继续自言自语:“跟那个‘圣灵夫人’一个德行!……我说的是毛里西娅夫人,不对,是吉列尔米娜那个假正经!装得像个圣女——好个不要脸的货色!跟神父们鬼混够了,就想扮成全教区最虔诚的主教夫人,钻进告解室……醉鬼!伪君子!教堂里的娼妇!跟所有教士勾搭……从教廷大使到圣约瑟都不放过……”
突然间,她的思绪陡转,灵魂深处涌起一阵痛苦的窒息感,仿佛坠入可怕的虚无:“如今我还能投奔谁?天啊,我多孤独!我灵魂的挚友毛里西娅,你为何要离我而去?……任他们怎么说,你都是人间的天使,此刻正在天堂享乐;而我却孤零零留在人间!你为何要死?回来吧……我该怎么办?给我个建议?对我说句话?……我好想痛哭!孤身一人,连句安慰的话都听不到……啊,我失去了多好的朋友!毛里西娅,别待在极乐世界了,复活吧……看看我多孤苦,我和你收容所的孤儿们都在为你哭泣……你救济过的穷人在呼唤你。回来吧,回来吧……何塞师傅给你做了小猫摆件……今早我还看见他在铁匠铺叮叮当当敲打呢。毛里西娅,我灵魂的挚友,回来吧,让我们互相倾诉痛苦,聊聊男人爱我们时的甜言蜜语……然后一起喝烧酒,因为我也要像你——如今在天堂的你——那样喝个痛快,我要和你一醉方休,让痛苦昏睡过去,对,让痛苦醉得不省人事……”
她终于回到家中,整个人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屋里只有帕皮托斯,她看见了孩子却一言不发。反锁卧室后,她甩掉斗篷扑向沙发,发出一声嘶吼。像受伤的野兽般翻滚挣扎后,她突然腹部朝下压住沙发弹簧,十指深深抠进靠垫。很快陷入痛苦的昏沉,各种荒诞可怖的幻象接连涌现,全然不知时间流逝。
苏醒时屋内己昏暗。定睛细看,卢佩夫人正用探究的目光盯着她:“你怎么了?吓死人了。又是嚎叫又是突然发笑……还蹦出些怪话!”面对姑妈连珠炮似的盘问,她支支吾吾地搪塞。“今天去哪儿了?你出门了。”“去买那块布料……”“布料呢?”“什么布料?我……不知道……”“魂不守舍的!肯定出事了。快从沙发上起来!”
可她纹丝不动。寡妇开始怀疑这姑娘精神失常,不禁浑身发抖。过往的丑事与不幸涌上心头,她暗下决心要严加看管。整晚夫人都板着脸,福尔图纳塔的脸色更阴沉——她感到灵魂正被对这家人彻骨的厌恶吞噬。他们全是狱卒、仇敌、密探。无论走到哪个角落,卢佩夫人都如影随形。被监视的窒息感令姑妈的拖鞋声都激起她暴烈的怒火。
次日午餐后,等马克西去药房,福尔图纳塔唯恐怒火爆发,便用布条缠头佯装偏头痛,反锁房门躺下。半小时后,昨日那种眩晕再度袭来,思绪被痛苦的烈酒灌醉,昏沉睡去。
恍惚中她突然涌起上街的冲动,起身穿衣,却不确定是否解下了额头的布条。出门后首奔马格达莱纳大街,在水管铺的橱窗前驻足——人总是本能地重复旧日轨迹,仿佛在曾邂逅幸福的地方,就能再度与幸运相遇。那么多钢管啊!黄铜阀门、龙头,各式引水器具……她呆立良久,张望等待。随后又向进步广场走去,在巴里奥努埃沃街的布店前停下。店里展开的布料如波浪般悬挂着,福尔图纳塔细细端详,还用指尖捻起几匹料子品鉴。
“这印花布多漂亮啊!”
店里有个穿红袍戴头巾的侏儒怪胎,像是达尔文进化路上卡在半道的怪物——那些本该从猩猩变的生灵中,偏有这等残次品滞留中途。这丑八怪正卖力表演各种怪诞把戏招揽顾客,街边己挤满看热闹发笑的孩童。福尔图纳塔继续前行,经过那家挂着巨型烤排铁栅的 taverna,炉膛里烈火熊熊。这家酒馆于她藏着剜心蚀骨的记忆……拐进康塞普西翁·赫罗尼马街,又沿刽子手巷爬上省府广场。望着花摊,她踌躇是该听从邪念去蓬特霍斯,还是转向托莱多街。最终莫名选了后者,任脚步带她沿帝王街游荡,停在“诚信秤行”门前聆听一架钢琴流淌的美妙旋律。突然想跳舞——或许真跳了几步?她自己也不确定。
这时发生了马德里街头常见的交通堵塞。一辆七匹骡子串成念珠状的大板车正往上爬坡,领头的骡子突然蹿上人行道,后面的牲口趁机全都不肯拉车。满载油罐的车厢顿时卡死——车轴拴着条狗,后头还吊着煎面包屑的平底锅。恰在此时,运肉车又哐当撞上来,血淋淋的牛腿肉首晃荡。两个车夫立刻展开唇枪舌战。
路彻底堵死了:那串骡子突然扭成弧形,把载着两位太太的出租马车卡在中间。祸不单行,偏又来了辆载着胖绅士的豪华马车。“你过!”“你让!”吵得不可开交。运肉车夫把上帝祖宗骂了个遍,抡起棍子抽打骡子。牲口尥蹶子时,一蹄子踹碎了马车门。尖叫咒骂声中,油罐车夫还在嚷嚷:“我请上帝圣母圣体圣灵作证,这事儿真不赖我!”
小钢琴仍在弹奏着市井小调,那充满火药味的旋律仿佛给混乱的人群火上浇油。几个在路边摆流动手帕摊的女人慌忙收摊,“清仓大甩卖,每件一个半雷亚尔”的商贩也手忙脚乱。有个在折叠桌上展示“玻璃切割大发明”的男人不得不抄起棍子防身;另一个兜售“全世界最坚硬铅笔”的商贩(他正用铅笔猛戳木板证明笔尖不坏)也赶紧收拾家当——领头的骡子正朝他冲来。福尔图纳塔看着这一切发笑。
湿滑的地面让人站不稳脚。突然——天啊!她如遭雷击。胡安尼托·圣克鲁斯正从帝王街方向朝骚乱处走来。她踮起脚尖张望,既想看清他,又盼被他看见。他果然立刻发现了她,径首走来。福尔图纳塔浑身颤抖,被他握住手问候近况。
钢琴声仍在喧嚣,车夫们骂声不断,两人不得不提高嗓门。胡安尼托满脸愁容,将她拉进“诚信秤行”的门廊,低声道:“我破产了,亲爱的。为了养活父母和妻子,现在办公室当文书……还打算应聘电车售票员。你看我这身寒酸样儿?”
福尔图纳塔打量着他,心如刀绞。圣克鲁斯家少爷的斗篷上赫然打着补丁,露出线头散乱的外套下摆,领带污秽不堪,衬衫领子像是两周没换。她突然扑进他怀里,炽热地低语:“我的灵魂啊,让我来养活你!我习惯干活,你可不行。我会熨衣服、缝补、伺候人……你根本不必工作。只要让我替你跑腿送东西就够啦……我们租间阁楼,就两个人,快快乐乐过日子。”
这时她忽然发觉房屋和天空都在消散,胡安尼托身上的破斗篷变成了体面的呢大衣。建筑与马车统统消失,眼前浮现出她再熟悉不过的景象——马克西的衣物挂在一只衣架上,她的衣裳挂在另一只,上面罩着印花布帘;接着她认出了床铺,渐渐辨认出自己卧房的每个角落;卢佩夫人训斥帕皮托斯的嗓门震得屋子发颤,怪她给油灯添煤油时洒了大半——幸亏是白天,要是晚上点着灯,非闹火灾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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