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鲁宾夫人的梦境在脑中烙下深深印记,恍若真实。她分明见过他,与他说过话。她攥紧拳头,对着虚空威胁道:“他必须回来……你以为呢?要是他不来找我,我就去找他……我自有主意,谁也拦不住。”她支着胳膊肘撑起身子,目光钉在砖地上。忽然扑向某处拾起个东西——是颗纽扣。她黯然端详,又狠狠扔开:“黑不溜秋还带三道缝,晦气!”
再度陷入沉思时,她咬牙切齿:“要是找到他还不肯回来,我就自杀,我发誓。主啊,这种日子我过够了!去药房随便找副毒药吞下去,跟毛里西娅做伴去。”这念头竟令她平静几分。走出房门时,卢佩夫人正数落帕皮托斯干的蠢事:“这丫头片子差点害死全家!晚上点着灯洒煤油,非把咱们都烤成炭不可……这死丫头迟早要我的命!”
发完脾气后,卢佩夫人盯着侄媳妇的脸,发现那上面布满她无法破译的阴郁密码:“你尽管放心,我早晚会弄明白……跟我耍花招可没那么容易。”
那晚马克西做出无数荒唐举动,次日清晨更是眼神涣散、神经紧绷得令人难以忍受。“得拿出十二分耐心,”卢佩夫人对福尔图纳塔说,“知道我的建议吗?凡事都别跟他拗着来。嘴上全答应着,该怎么做还怎么做。可怜虫病得不轻,今早巴列斯特尔说他脑组织有点软化。愿上帝保佑我们。”福尔图纳塔迫切想出门,却苦于找不到借口。她主动请缨帮卢佩夫人采买,又编造各种理由要出去透气。狡黠的豪雷吉寡妇明白过分约束反而坏事,便开始给她自由活动的空间。
某日卢佩夫人板着脸训诫道:“你要出门尽管去,又不是小姑娘了,自己该有分寸。我相信你不会让咱们家难堪,会像我一样维护家族体面。闺女啊,尊严最要紧。”可这位夫人如今在福尔图纳塔眼里简首面目可憎,她宁死也不愿向其吐露半句心事。说实话,最让卢佩夫人恼火的倒不是福尔图纳塔出门,而是她闭口不谈所思所感。想到鲁宾太太此刻或许正在败坏家风固然令她痛心,但更折磨人的是对方竟对那桩讳莫如深的秘密既不商量也不讨教。“藏着掖着才真叫我火大!”
“要让我查出来,非闹个天翻地覆不可!这疯婆娘进门就是咱们家倒了血霉。老天爷作证,我压根儿没瞧上她……打第一眼就觉得不对。都怪尼古拉斯那个蠢货,非说什么宗教缘分……哪怕她来跟我说句‘姑妈,我遇上难处了,我做错事了,或者快要犯错了,没人拦着准要犯错……’也好啊!她明明知道凭我这点儿世面,谢天谢地还算有脑子,总能给家里保全颜面想出法子。可这畜生偏要自作主张,能成什么事?……准要闯祸,还是大祸。咱们走着瞧!”
福尔图纳塔走上街头,在进步广场看见许多——数不清的马车。原来是一支出殡队伍,正沿着阿尔巴公爵街朝托莱多街行进。她认出行列中几张熟面孔,才明白这是昨天刚过世的“胖子”阿奈兹的葬礼。比利亚隆达、特鲁希略、萨马涅戈等家族的人陆续经过,莫雷诺-伊斯拉也在其中……巴尔多梅罗和他儿子想必坐在前排马车里执绋吧。“哟,连埃斯图皮尼亚都来了。”这位大人物和某个“小厮”同乘一辆轻便马车,朝她投来轻蔑而愤怒的一瞥。她跟着送葬队伍走到托莱多街低处,右转进入文托萨街,最后来到希利蒙坡口的空地,从那儿能望见整个曼萨纳雷斯河谷。
这地方她再熟悉不过——当年住在塔韦尼利亚斯街时,常来希利蒙散步,总爱坐在那些不知是市政工程遗迹还是废料的石墩上,久久眺望河畔美景。这日亦复如是。天空、地平线与蓝岭奇崛的山形在云层间若隐若现,令她恍惚想起某个或许比现世更美好、但定然迥异的未知世界。南面墓园群在墨绿色柏树间露出白晃晃的陵墓,为这片辽阔美景划出边界。福尔图纳塔看见蜿蜒如蛇的马车长队,同时另有两支送葬队伍正分别沿着圣伊西德罗坡道和圣胡斯托坡道缓缓上行。风从那个方向吹来,将圣胡斯托教堂报丧的钟声清晰地送到她耳边。
“他准是跟着父亲呢,”她暗想,“就算回来时撞见我,也不会说什么的。”
在那儿停留许久后,她去了帕洛玛圣母教堂,对着圣母念叨了几句。正低头祈祷时,目光扫过地面,忽然瞥见大理石地砖间有个亮闪闪的东西。她蹲下身捡了起来——是一枚纽扣。“白底带西道金线!好兆头。”她说着,把纽扣收了起来。
回到家后,第二天她又出门去买衣料。先是在马约尔广场逛了两家店,接着拎着包裹沿托莱多街走。就在她拐过学院街的转角,准备往家走时,耳边突然炸响一声枪鸣般的呼喊:
“黑丫头!”
天啊!竟这样猝不及防地撞见他——偏偏是在她难得没想起他的时刻!方才她还在思忖新衣裳该配什么花样:蓝底还是银灰?抬眼看清来人时,她顿时面如白蜡。他当即拦下一辆经过的轻便马车,拉开车门对旧情人含笑相望,那笑容分明在说:来不来?既然想我想得发狂……还犹豫什么?
这犹豫不过持续了两秒。随后福尔图纳塔便一头钻进了车厢,活像纵身跳进深井。他紧随其后上车,对车夫吩咐道:“沿着环城路走……榆树林荫道……运河边。”
有好一阵子,他们只是相视而笑,默默无言。福尔图纳塔时而向后蜷缩,仿佛怕被路人瞧见;时而又安之若素,宛若与丈夫同乘。
“昨天我看见你了……不,没看见你,是看见送葬队伍,猜你准在前面的马车里。”
她温柔深情的目光将他整个儿裹住。
“啊!是可怜的阿奈兹的葬礼……告诉我,你还恨我吗?”
她眼底泛起湿意。
“我?……一点儿也不。”
“哪怕我那么亏待过你?……”
“早原谅你了。”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问得真怪!当然是当天就原谅了。”
“黑丫头,我想念你好久了,”圣克鲁斯说着将手按在她腿上,亲昵不似作伪,“你呢?……”
“我也是!……在皇家大道见过你……不,我是说梦见你。”
“我可在马格达莱纳街瞧见过你。”
“啊!对……那家卖管子的铺子,满墙都是管子。”
即便说着这些亲昵话,两人间的拘谨仍持续到马车驶入环城路。此刻,与世隔绝的氛围彻底笼罩了他们。车厢如同航行在远海的孤舟,陷入一片寂静。
“这么久没见了!”胡安揽住她的腰叹道。
“命该如此,命该如此!”她将头靠上他肩头,“这是我的宿命。”
“你越来越美了!一天比一天动人!”
“全都属于你。”她将整颗心倾注在这句话里。
“全都属于我。”他应道。两张脸紧紧相贴,“可我不配,真的不配。说真的,丫头,我不明白你为何还肯看我。”
“这是我的命啊,亲爱的,我的命。我从不后悔,因为——”她按着心口,“我心里早打定了主意,明白吗?”
圣克鲁斯没追问她所谓“主意”是什么。他满脑子转着另一个念头:“你可真美!这么久不见——该不会背着我偷腥了吧?”
“我偷腥?”(她对他的发问大感意外)
“我是说:回到你丈夫身边后,就没跟别人眉来眼去过?”
“我?!”她声音里带着受辱的尊严,“你疯了吗?除了你,我眼里哪还容得下别人……”
“能陪我多久?”
“随你要多久都行。”
“家里人会找你麻烦吧?”
“那当然……可那又怎样?”
这时她突然想起费霍的告诫。确实,没必要闹得鸡飞狗跳,更不必撕破体面的伪装。
“今天能陪你一个钟头。”
“那明天呢?……明天还见吗?”她哀求道,“可别骗我,千万别骗我。我早习惯了你那些鬼把戏……”
“这次不会……你爱我吗?”
“这还用问!……你心知肚明,所以才敢欺负我。在你面前我总犯傻,可就是改不了。就算你动手打我,我也照样爱你。多荒唐啊!可老天爷就把我生成这样,能怪我吗?”
这份早己被“小海豚”熟知的赤诚,恰是他最迷恋她的特质。长久以来,他自觉灵魂日渐枯竭,渴望沉浸在她原始野性的情感里——那粗粝民风孕育出的纯粹情愫。
“这次不会再耍花招了吧,骗子?”她反手掐住他的膝盖。
“别掐这么狠,丫头,疼啊。”他说道,“咱们且享受当下,管他往后如何。那得看情形而定。”
“哼!就是这该死的‘情形’最叫我恼火。”她嚷道,“我常想:老天爷干嘛要在世上安排这些‘情形’?人只要相亲相爱就够了,旁的都多余。”
“你说得对。”他神经质地紧紧搂住她,雨点般的吻落在她脸上,“相亲相爱,及时行乐。你是天底下最赤诚的人儿。”
福尔图纳塔又想起良师益友费霍的告诫——过分的赤诚是种病,得治。
“我承认,”“小海豚”接着说,“论真心实意,你比我强百倍,黑丫头。跟你比,我简首不值一提。你这双勾魂眼啊,既盛着天堂的荣光,又燃着地狱的烈火……继续爱我吧,虽然我不配。”
“我为你神魂颠倒!”她轻拽他的胡须嗔道,“要是敢不爱我,你就得下地狱……听好了,你得跟我一起下地狱……我要揪着这撮胡子把你拖下去。”
两人笑作一团。“主啊,我今天多快活,快活极了!”年轻女人容光焕发地喊道,“就算拿天堂里所有围着圣驾蹦跳的天使来换,我也不干,绝对不换!”
“我也是……我渴望这份快乐太久了。先前总闷闷不乐,老琢磨:‘我缺了点什么,到底缺什么呢?’”
“我也郁郁寡欢。可心底一首有个声音说:‘你会回到他身边的……’要是不回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活着不就为等今天这样的日子吗?否则跟慢性自杀有什么区别?”
“时候不早了,别惹人闲话。谨慎些,丫头,别干傻事。”
她又想起费霍的忠告,跟着念叨:“最要紧的是别干傻事。”
“那就说定了……”
“明天,你方便的时候。”
“车夫,调头吧。”
“到巴伦西亚街口放我下来。”
“随你便。”
“后天也要见。”这痴情女子顿了顿,又急切地补上一句。
“大后天,大大后天都行……哎别咬人啊……”
她遥想着未来,此刻的幸福光芒却被忧虑笼罩——生怕往后的日子会辜负今天。
“这回你可不能像从前那样没良心了。对不对,我的小冤家?……你不会再那样了吧,我的心肝?”
“不会,不会……你等着瞧……会让你放心的……”
“那你发誓……哎,我真傻!誓言顶什么用呢!”她突然自嘲道,“不过这回我可有防备了……只要我的计划能实现……”
“什么计划?你倒是说清楚啊?”
“偏不告诉你……”她狡黠地眨着眼,“是我的独门妙计,说出来准吓你一跳。你理解不了的……真当我就没半点机灵劲儿?”
“我的黑丫头啊,”他带着浪漫腔调吻她,“你浑身上下都是天赐的灵气。”
“所以嘛……这灵气里就藏着我的妙计。等计划成了……”她突然收住话头。
“明天告诉我。”
“明天也不说……明年再说。”
“《离别时刻终来临》……”他突然唱起歌剧选段。
“《西尔维娅的告别》。”她接完最后一句,“就这儿停车吧。再见啦,我的心肝。可别忘了我。恨不得每分钟都变成钟点!再见……想死你了。”
“别爽约。门牌号记牢。”
“这还能忘?除非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准一点钟见。再会了,我的黑珍珠。”
“明天见。”
“明天见。”
马德里
一八八六年十二月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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