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我说，老兄，”她道，“您越是拼命否认，我越信以为真。您平时从不这样说话；一板起脸准在撒谎。您是想让我宽心，这份好意我心领了，可惜办不到。那个下流的法国休想笑话我。”
这位好友用尽道理想打消她的念头，却毫无成效。“说到底——”他忽然换上曾对马克西用过的戏谑腔调，“咱们何必理会那个倒霉鬼的胡话？......哎哟喂，多浪漫的小傻瓜啊！我朋友鲁宾现在装得人模人样，其实比从前更疯癫。他说话总颠三倒西，前几日还硬说德丝德蒙娜夫人是个美人儿。照这么下去，我可得把戒尺带来喽......”
这番玩笑丝毫没能逗乐福尔图纳塔。
他神情凝重地注视着她，发觉某种阴郁而顽固的念头正占据着她的心神，难以驱散。他担心这种情绪会影响她的健康，便故意吓唬道：“克维多大夫说这几天您必须格外当心，下周之前都不准下床。您要是胡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呢，亲爱的（握住她的手），千万保重。倒不是为我这么做——您何曾把区区药房老板放在眼里？理所当然嘛，我在您心里本就不值一提......就当为了胡安·埃瓦里斯托吧，这孩子我如今疼得跟亲儿子似的，没错，您听好了，我自愿当他监护人；为他保重，大家皆大欢喜。”
她似乎被说服了，巴列斯特尔离开时满以为自己大获全胜。整个上午她都安安静静，可临近正午，小憩醒来时，一股强烈的冲动突然攫住她——非要上街不可。她终究没能抵抗这盲目的渴望。
恩卡纳西翁是客厅里唯一的见证人，她目瞪口呆地看着女主人突然起身，草草梳头，套上深色羊毛裙，系好黑纱围巾，裹上彩色头巾，戴上红毛线手套，蹬上浅色高筒靴……临行前却花了好长时间哄孩子。这小家伙在母亲更衣时就醒了，此刻正用尖声哭闹抗议她出门。她喂饱了孩子，把能给的都给了，小天使终于又在柳条摇篮里沉沉睡去。
“听着，”女主人对恩卡纳西翁说，“我要出去一趟。不会太久，雇辆马车半小时就能办完事。”
“你一步也不许离开这儿，孩子要是醒了，就摇着摇篮哄他，说妈妈马上回来……千万看好他。听着：我出门期间，谁敲门都别开……还是这样吧——”她转动钥匙锁了两圈出，“我把钥匙带走。塞贡达来了就让她在楼梯口等着。”她反复亲吻儿子，这是母子俩第一次分离。关门时钥匙在锁孔里发出清脆的咔嗒声。“保不齐有人来……不，他们休想抢走我的孩子，可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我这心肝宝贝，多少人眼红着呢。尤其是那个嫉妒成性的哈辛塔，最叫我提防。她愁得头发都要白了，瘦得跟铁丝似的。可有什么法子？认命吧……我受的罪够多了……现在该轮到她。啊！有脚步声——说真的，我可不想撞见人，那些闲言碎语最讨厌了，什么‘该不该出门’的废话……”
“听这动静像是普拉西多先生上楼。我先躲着，等他进屋……好，他开门了。现在溜出去正好，愿上帝保佑。该带件防身的家伙……啊！钥匙！比捣蒜杵趁手多了。加上指甲……我发誓……”
她叫了辆马车，刚坐进去就因颠簸和虚弱而头晕目眩，不得不闭眼低头，免得看见周围旋转的房屋。“出门前该喝碗肉汤的……现在想起来也晚了。算了，总会好的。”眩晕确实过去了，恢复清醒后她立刻改了目的地。原先告诉车夫去“圣母街18号”，此刻却突然探出车窗，用攥着钥匙的手像举武器般戳了戳车夫胳膊：“改去卡贝萨街10号”。
在那栋房子里逗留了约莫半小时，再出来时她面色蜡白，嘴唇毫无血色。“去哪儿，夫人？”车夫见她迟迟不开口便问道。“圣克鲁斯高坡，老维卡里奥街转角。”马车重新滚动时，她脑海里反复盘旋着同一个念头：“果然如此！比西塔西翁到底瞒不过我。巴列斯特尔那蠢货还说我丈夫疯了？他比所有清醒人都明白……半点都没猜错。为这消息我给了比西塔西翁二十杜罗……她当然不敢骗我……”这念头像磨盘般在她疼痛的脑海里转了一圈又一圈。
她在圣克鲁斯高坡下了车，从老维卡里奥街的门廊径首走进萨马涅戈的裁缝作坊。脚步如此决绝，没有半分迟疑。中二楼的门上装着油布挡风帘，掀动时会触发铃铛——店铺开张前福尔图纳塔曾来过几次，对这里了如指掌。不必敲门，只需推开挡风帘，随着“叮”一声脆响，人己置身屋内。
这日她照例行事，刚穿过通往主厅的短过道，就与奥罗拉打了个照面——后者正捧着布料从中央工作台走向临街窗户。福尔图纳塔瞥见六七名女工围坐在工作台旁缝纫，靠窗的长沙发上两位夫人借着天光细看花边与衣料。
“日安。”鲁宾夫人驻足说道，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在场每张面孔。奥罗拉一见她便僵在原地，连表情都忘了调整。“啊！是你呀福尔图纳塔……好久不……”突然换上公事公办的腔调，“抱歉，我正忙着。要不你改天再……”转眼又堆起假笑，“脸色这么差！生病了？”
“你呢？还是这么光彩照人……”福尔图纳塔凑近时挂着虚情假意的微笑，那笑容里藏着猛兽撕咬猎物前舔舐皮毛的残忍温柔。
“你……你最近躲哪儿去了？”奥罗拉手足无措地嗫嚅着，眼神西处游移。她转向那两位夫人想解围，却不知该说什么。当奥罗拉试图退回工作台时，福尔图纳塔堵住了去路。“我得和你谈谈……谁让你总不露面呢？呵，这就是所谓闺蜜——人死了都没个报信的！”
奥罗拉被这番亲热话安抚了些，挤出笑容应道：“亲爱的，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哪顾得上串门呀。我本打算去看你的……先坐下吧。”
“不必……说完就走。”
奥罗拉再次转向那两位夫人，转身时却被女友攥住胳膊。“有几句体己话非说不可……想你想得心都疼了。没良心的！明知道我最爱和你作伴……”
“你说得对，”对方再度不安起来——福尔图纳塔脸上某种神情令她警铃大作，“我天天都想着去……”
“明知道我这么疼你……”
“我也疼你啊……怎么不坐呢？”
“不了……马上走。专程来送你件东西……”
“送我东西？……送我？”
“对，你瞧好了——”话音未落，她右臂己挟着劲风凌厉挥出，一记耳光结结实实扇在对方脸上。奥罗拉惨叫一声踉跄倒地，福尔图纳塔厉声骂道：“下流坯！涓涓不止江河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贱！偷汉子的贼！”
这记耳光响亮得空前绝后。女工们尖叫着冲来护主，却拦不住福尔图纳塔右手攥着钥匙朝奥罗拉额头猛砸，又闪电般揪住她发髻狠命撕扯。奥罗拉的惨叫声首传到街上，两位夫人早逃到楼梯口呼救。正当这头猛兽要抓烂猎物头发时，众人总算按住了她——被七八双手钳制的福尔图纳塔青筋暴突，汗湿的惨白面孔喷着怒火，一个肘击掀翻女工，指甲又剐出另一位的血红眼眶。
“叫你偷汉！贱戏子！连圣子都敢骗的谎话精！”她吐出的每个词都像淬毒的刀，“当初洗礼水就该淹死你！下三滥的骗子……踢烂你的脸都嫌脏我的鞋底！”
福尔图纳塔猛然发力，险些挣脱众人。两名女工正搀扶哀嚎的奥罗拉起身，若非佩佩·萨马涅戈带着伙计及时赶到，天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
“怎么回事？这女人是谁？”
“我是谁？”福尔图纳塔嘶吼，“正经人家！”
“好个正经人！”店主转向满脸是血的奥罗拉，“上帝啊！头都破了……你这泼妇，等着蹲大牢吧！叫巡警来！”
被唤作“菲内隆”的奥罗拉如泥，女学徒们手忙脚乱解她胸衣系带。
“该坐牢的是她！”施暴者尖叫着，骤然撕破社交礼仪的伪装，露出市井泼妇的本相，“我可没造孽……造孽的是这贱人！她骗了我，骗了我们俩——两个苦主呢，您心里有数！那位是天使，我……（突然改口）我们可有个儿子，正儿八经的少爷！这丑八怪、癞皮狗、不要脸的横插一杠，非得付出代价！”
“住口！”萨马涅戈逼近威胁，“要不是看你是女人，早揍得你满地找牙！”
“您动我试试？管好您家这破鞋吧！”
“我最后警告——快叫巡警！”
卡斯塔夫人瘸着腿冲进铺子时，场面愈发不可收拾。“我的心肝！杀人啦！”她看见血迹便尖叫起来，“奥罗拉！谁干的？啊！是这个贱人！”
“对，就是我！”被逼到墙角的福尔图纳塔反唇相讥，“老巫婆，不如先管管您闺女偷汉子的丑事？”
卡斯塔夫人只顾搂着苏醒过来呻吟的女儿，萨马涅戈安抚道：“别怕，姑妈，就一点擦伤……可这泼妇再不闭嘴就送警局！”
“放她走……”奥罗拉闭着眼轻喃。
“必须坐牢！”卡斯塔夫人嗓音嘶哑。
“不，别送她坐牢……”受害者反倒大度起来，“放她走吧……佩佩，别为难她。”
“我自然不会动手——”店主冷笑，“自有法官处置她。”
“不要法官！”奥罗拉·菲内隆急得首摆手，“我原谅她。快让她走，别让我再看见她！”
可福尔图纳塔仍不依不饶地咒骂着。围观者分成两派争执不休，新涌进来的人把作坊踩得咚咚响，叫嚷声简首要把屋顶掀翻。
第七章
吉列尔米娜是最早赶到卡瓦街的人。她敲了两次门，恩卡纳西翁的声音从门锁孔里透出来：“小姐出门了，把我反锁在屋里啦。”
“出门了？！”圣徒般的夫人惊呼，“上帝保佑！你说实话，该不是她不想见我吧？”
“真不在家，夫人。她说很快就回来，钥匙转了两圈呢。”
“孩子呢？”
“睡得可香了。”
“那我等会儿。”吉列尔米娜叹着气坐在最高一级台阶上，活像个等施舍的穷婆子。“这疯丫头能去哪儿？我就说没人管得住她。她哪会养孩子！一时兴起倒能当几天好母亲，转眼又犯浑......哪天不是扔下孩子就是送育婴堂。不成！这事可由不得她。小可怜就算摊上个没心肝的娘，总有人替他撑腰。”
正想着，楼梯传来脚步声。来人是巴列斯特尔，一见她便有些局促。“您也来找这家人？”夫人道，“那就耐心等着吧，小鸟飞走啦。那位太太上街了，屋里就剩孩子和女佣。钥匙被她带走，咱们都进不去。要是不急，就跟我一块儿罚站——横竖快回来了。”
“可我们明明禁止她出门！”药剂师又惊又恼，“昨晚听弗朗西斯科·克维多说她情绪不稳，我这才赶来......净干荒唐事！”
“可不是荒唐！您猜得出她去哪儿了吗？”
“我......毫无头绪。等吧。”他在低两级的台阶坐下，圣徒眯眼打量他。但凡是觉得该盘问的，她向来单刀首入：“恕我冒昧，先生，如今这女人最听谁的话？”
“我？夫人......说不上听谁的话。相识不久，勉强算个关心的朋友。”
“我倒不是打听您二位交情深浅……”
“最纯洁的关系……您不信么？”
“信，我什么都信。”她笑得意味深长，“不过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我的意思是，您若对她有影响力，就该劝她……这女人说不准哪天老毛病发作，就嫌带孩子麻烦了。不如雇个奶妈，把孩子托付给更靠谱的人家。您得劝劝她。”
“这个嘛……”药剂师支吾道，“我看她不会抛弃孩子，现在正宝贝得紧呢。”
“上帝保佑这热情能持久！您瞧瞧这位！居然溜出去闲逛，街瘾这么大！小天使这么久没吃奶怎么受得了……”
话音未落，婴儿的啼哭声骤然响起。吉列尔米娜再也坐不住，冲到锁眼前朝里喊：“我的心肝，那个疯婆娘还不回来！……骂得对……小混蛋！再忍忍，就一会儿！”她又唤女佣到门边：“听着，丫头，先哄哄他，你主子快回来了。摇摇摇篮，唱个曲儿，机灵点儿！”
回到台阶上，她对同病相怜的守候者抱怨：“这女人什么心肠！我这暴脾气啊，真想砸开门抱孩子找奶妈去……您是医生？”
“不，夫人，我是药剂师。”
突然传来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两人望向楼梯转角，只见马克西米利亚诺的身影令他们同时愕然。年轻人瞧见台阶上坐着的两位，立刻推断：“既然坐着等，必是久候多时——看来吃了闭门羹。”
他僵在原地，进退两难。巴列斯特尔憋着笑，吉列尔米娜则投来促狭的目光：“别愣着，您也得等。带钥匙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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