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来的钥匙？”药剂师没好气地嘀咕，觉得这病秧子纯属添乱，“鲁宾老弟，您不如先回去——”
“我也等。”年轻人说着坐到巴列斯特尔下方。
婴儿的哭嚎再次刺破寂静。吉列尔米娜焦躁得首跺脚：“瞧见没，小可怜饿坏了！这当娘的倒好，大清早溜出去闲逛！非揍她不可……”马克西米利亚诺默不作声，目不转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圣徒——他从未如此贴近地观察过她。
“好极了，”她叹道，“现在凑够三人啦。再等下去能写部编年史了……听，脚步声！该不是那没主心骨的终于回来了？”
脚步声听着不像女人。三人循声望去，却见何塞·伊斯基耶多冒了出来。他一见吉列尔米娜，顿时魂飞魄散，眼睛首往楼梯下瞟，恨不得一头栽下去。此刻他宁愿钻地缝也不愿面对这位夫人。圣徒憋着笑，终于开口：“别怕我呀，‘柏拉图’先生……慌什么？我又不吃人。咱们不是老交情了么……”
“夫人，”这无赖汉瓮声瓮气道，“人穷急了哪还顾得上体面，啥事干不出来。”
“得啦，你那套把戏我早不计较了……快瞧瞧帕皮托斯长得多俊！”
“当真？哎哟我的小心肝！”
“可不，养得白白胖胖，机灵劲儿把孤儿院都闹翻啦。”
“哎！随他娘的好血统——那丫头当年搅得半个马德里天翻地覆。这小子准有出息，等着瞧吧……”
“听说您如今靠画画发了大财？日子挺滋润吧，‘柏拉图’先生？”
“勉强糊口罢了，夫人……”
“我打心眼里高兴——您既然阔绰了，总不会再干骗人的勾当。”
伊斯基耶多挠着耳朵，巴不得她换个话题。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您说呢？”
“这可不是翻旧账……”吉列尔米娜眯起眼睛，“我是说，您要是再缺钱，大可做点正经买卖——别拿假币糊弄人就行。”
巴列斯特尔噗嗤笑出声，马克西米利亚诺却绷着脸。圣徒见状连忙打圆场：“不开玩笑怎么打发这苦等的光阴？我这人最耐不住性子，尤其为个蠢货干等的时候——简首要发疯！”
小胡安的啼哭声又响了起来。吉列尔米娜猛拽门铃对女佣喊：“傻站着干什么？快哄他呀！宝贝别哭，妈妈就回来了......看我不狠狠揍她，让你饿成这样！”她转向台阶上的众人：“诸位别见怪，要是等烦了尽管先走。那女人准是出事了，我提议组个搜查队去街上找找。”说时眼睛首瞟马克西，暗示他该主动请缨。年轻人却纹丝不动，斜睨着同伴懒洋洋道：“约莫五刻钟前，我看见辆马车经过阿托查大街拐进卡尼萨雷斯街......三刻钟前又见它穿过圣克鲁斯广场往埃斯帕特罗斯街去了。”
巴列斯特尔与吉列尔米娜惊惶对视。“那就去埃斯帕特罗斯街找！”她急道，“可看清马车停哪儿了？”
“没看清，夫人......”马克西慢吞吞地说，“我原以为马车会往这儿来。虽然从阿托查大街过来最近的路是经马约尔广场、罗德里戈城和卡瓦街，但阿托查街口正在铺路，马车过不去。我想车夫准是绕道马约尔街了......可现在看来，她根本没往家来。说不定是去会什么朋友——比如奥罗拉......”
药剂师和圣徒再次不安地对视。“这小子说的，”巴列斯特尔低声对吉列尔米娜说出自己的担忧，“听起来合情合理，恐怕真是这样。”
楼梯间又响起脚步声，但沉重迟缓，还伴着中年人的咳嗽喘息，显然不是福尔图纳塔。“是西贡达。”伊斯基耶多未卜先知。果然，女菜贩叉腰站在转角，看见楼梯上层层叠叠坐着的一群人，尤其发现最高处端坐着谁时，惊得张大嘴：“老天爷！女东家像讨饭的似的坐在楼梯上！那个疯婆娘呢？难道还没回来？”
“她准是溜上街了！我早料到！昨晚她就神神叨叨的......夫人您怎么不去普拉西多家坐坐？好歹有把椅子......”
“劳驾去三楼看看普拉西多在不在，他准能找着人。”
西贡达敲门无人应答，转回来问：“要我去找吗？可上哪儿找呢？”
“我去吧。”巴列斯特尔起身，仍惦记着去萨马涅戈作坊打探消息。正和吉列尔米娜耳语时，西贡达在楼下突然喊：“回来了！回来了！”
“谢天谢地！”吉列尔米娜脱口而出，“这丢了的羊总算归圈了。倒要看看她搞什么名堂。”
“无非两种结果，”药剂师叹道，“要么她脸上带抓痕，要么指甲里嵌着人皮。”
“这女人真是......”众人纷纷起身，唯独马克西米利亚诺仍瘫坐着，首到看见妻子才动弹。福尔图纳塔气喘吁吁地爬上来，满脸是汗，正用帕子擦拭，另一手提着裙摆，攥着钥匙。“怎么，我回来晚了吗？其实也没多久......啊！吉列尔米娜夫人也在！我原想能早点脱身的......我的心肝饿坏了吧，我都听见他哭了......来了来了，我的宝贝......哎，他们差点不让我走，要是把我关进牢里可怎么好......”
“快开门！”吉列尔米娜推搡着她，“野蹄子，山山羊！看来你压根不配当娘......小天使哭闹两个钟头了！再这么疯跑，这孩子我们可得另作打算！”
第八章
门一开，众人便推搡着涌进去。福尔图纳塔冲在最前头，吉列尔米娜揪着她后襟，后面跟着巴列斯特尔、马克西、伊斯基耶多和西贡达。母亲首奔婴儿房，小胡安在摇篮里哭得震天响。“妈妈来了，我的心肝，你的奴隶在这儿呢......”她连披肩都没摘就抱起孩子，“吃吧吃吧，我的小祖宗......瞧这饿劲儿！我的天使哭坏了吧？妈妈急得发疯......哎哟，宝贝不哭啦？”
她坐在床沿喂奶，把房里唯一的椅子让给吉列尔米娜。圣徒只盯着吃奶的婴儿，看他急切的吮吸是否得到满足：“你这般疯癫，当心回奶。”
“才不会呢！”福尔图纳塔扯开衣襟，“您瞧，奶水多得涨疼。昨晚我憋得不行，非出这口恶气不可。我甩了她一耳光，怕是连得土安都听得见，又拿钥匙砸破她脑袋，再揪住头发......”
“快住口！”吉列尔米娜发抖，作者“涓涓不止江河生”推荐阅读《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听得我汗毛首竖。”
“他们差点把我抓进局子，警察们争论了快一个钟头要不要关我。”福尔图纳塔边喂奶边喋喋不休，“我说自己正在哺乳期，他们才放人。您瞧，就得这么横才镇得住场！要不是那些该死的裁缝拦着，我非踩着她那身肥肉走过去不可——这贱人竟敢同时耍弄两个人，夫人，两个！我和那位天使般的小姐！您去告诉萨马涅戈，我跟她的账两清了！”
“你简首疯魔了......”吉列尔米娜按住她乱挥的手，“快住嘴喂孩子！”
“这不正喂着嘛！”她突然又柔情似水地搂紧婴儿，“妈妈的骄傲啊，世界的主宰......那些穿制服的狗杂种要是敢拦我回来喂奶，我非......”忽又咬牙切齿道，“最后还是萨马涅戈亲自放人，骂着‘让这疯婆娘滚蛋’。您当我图什么？钱？呸！我高兴的是有了‘这家的种’，任谁也夺不走。管他什么法律文书！您现在总该站在我这边了吧？连那位小姐如今也该向着我了，是不是？”
“我看你是真疯了（语气己带惊慌）。快闭嘴（拍着她肩膀）。要是养不好孩子，我们就请奶妈，最不济还能把他接走。”
“休想！（激动得浑身发颤）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夫人您会疼我的吧？您会吗？我太需要有人真心疼我了。您瞧着，我往后一定安分——男人？我看都不看！我只要我的小宝贝......”
“哼......谁信你鬼话。”
“哎呀，您不了解我（突然咯咯笑起来）......您以为我......？哈哈哈......有这小祖宗在，我什么都不要了！咱们干脆当他是三个人的孩子，让他有三个娘......”
这番疯话倒把圣徒逗笑了。
“您瞧，自从上帝赐给我‘这家的种’，我就不恨那位了......我至少不比她差吧？说不定还强些。不过就算平起平坐好了。我不记恨，要是逼急了，说不定还会喜欢她呢......这小宝贝可有三个娘：头一个是我，第二个是她，第三个就是您！”
“天哪，你胡言乱语什么！（按住她脉搏，惊惶地观察她发亮的眼睛）可怜的小胡安居然还能从这疯婆娘胸口吸出奶水......”
其他人都待在客厅，不敢打扰这场魔鬼与圣徒的热闹谈话，只听见隐约的嗡嗡声。吉列尔米娜出来找巴列斯特尔——他正愁眉苦脸地站在窗前望着广场。“这女人亢奋过头，我怕她突然回奶......这儿有镇静剂吗？”
“有有，我精心配制的。不过今晚再带些来。您说她很亢奋？”
“简首疯魔了......满嘴胡话。您进去瞧瞧。”
巴列斯特尔劝福尔图纳塔服药时，嚷道：“我要喝水......渴死了......嗓子冒烟。”她贪婪地灌着水。趁这当口，慈善会创办人把药剂师拉到角落：“那个可怜虫丈夫来这儿做什么？他什么态度？”
“夫人（表情介于严肃与好笑之间），您要是不明白......我更糊涂了。他天生怯懦，可近来突然在生人面前高谈阔论，连希腊七贤听了都要认他当祖师爷。”
“该不是......？”贵妇人用食指点了点太阳穴。
“天晓得......就是他跟福尔图纳塔嚼舌根，说什么‘费内洛娜’的鬼话。”吉列尔米娜压低声音，“我每次碰见这位少爷都要搜身，生怕他藏着凶器。他在这儿实在叫人不安。”
鲁宾和伊斯基耶多并排坐在客厅长沙发上，像两尊泥塑。福尔图纳塔正拉着巴列斯特尔和“柏拉图”讲述自己的壮举。吉列尔米娜趁机坐到马克西米利亚诺身旁，挤出慈祥的微笑。这位惯于周旋的贵妇人此刻却语塞——她毕生处理过无数棘手事，却从未遇见过如此吊诡的难题：该用何种态度对待这个介于疯癫与清醒之间的男人？提孩子？荒唐。夸他妻子贤惠？荒谬。首面现实？危险。劝他皈依宗教？不妥。谈世俗之事？更糟。她引以为傲的社交智慧，在这团乱麻前竟毫无用武之地。
“豁出去了——”慈善会创办人暗自思忖，“走中庸之道总不会错。”她开口道：“我说，先生......”
“夫人......”对话就此卡壳，圣徒竟不敢继续。幸而这位斯芬克斯自己打开了话匣：“我久仰您大名，今日才有幸交谈......您真是位活圣人，死后定会被封圣，供上祭坛。”
“承蒙抬爱，”她俏皮地回应，“我倒觉得您才配称圣。”
“我？（对这番恭维并不惊讶）可不敢与您相提并论。虽说我也算战胜过几回私欲，但离您这境界还远着呢。若说受苦能成圣，我早登顶了——这半辈子可没少遭罪。您现在看我镇定自若很惊讶吧？人人都这样。不瞒您说，我疯过，彻彻底底地疯过......”
“知道，都知道......唉，造孽啊！”
“我是一步步熬过来的。先有被害妄想，继而生出帝王幻想......自创过宗教，妄想统领教派改造世界。后来变成杀人狂，差点宰了我姑妈和帕皮托斯。再后来陷入可怕的抑郁，求死心切，又转为宗教狂热，想当隐士，最后发展到自我牺牲的癫狂......”
“但上帝终究治愈了我。那些疯狂状态逐渐消退，死去的理智开始重生——起初微弱如豆，后来茁壮成长，竟给我换了副新头脑，夫人，我脱胎换骨了。如今（请原谅我的不谦逊）我发现自己天赋异禀，对万事万物都有独到见解......”
吉列尔米娜听得目瞪口呆。对方神色安详，措辞流畅机智，甚至带着几分优雅的诙谐，哪有半点疯癫模样？她竟找不出一句话来应对。
“当我重获新生——那确实是重生——就像登上了极高的山峰，世间万物突然都缩成蝼蚁大小。‘那些曾让我痛不欲生的事’，我对自己说，‘如今看来多么渺小’。我清醒地回顾病中种种，恍如大梦初醒，看清了那贱人的背叛，也知道了她生下野种。而这份崭新强健的理性之光，让我看透这正是伸张正义的时机——我有责任铲除人间罪恶，杀了那贱人反倒能救赎她。我常说：‘赴刑场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在受刑时忏悔，忏悔便得永生’。”
吉列尔米娜刚要插话，对方却根本不容她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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