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声名显赫的夫人受到内外宾客一致的敬重，近乎虔诚的尊崇。她身形娇小玲珑，宛若圣诞马槽里的瓷偶：银丝己悄然攀上鬓角，却不及芭芭丽塔那般斑白；双颊泛着玫瑰色红晕，唇角常含笑意；言谈温雅从容，衣着却极尽朴素。
有些日子她会留下用饭——其实不过是到餐桌前坐坐。喝两口汤，其余菜肴不过略动几筷。巴尔多梅罗老爷常为此恼火：“我的心肝儿，你要斋戒何必来我家？我瞧见你连最爱的菜都不碰。别跟我耍花腔，我这记性可好着呢。当年在我父亲家，不知听你夸过多少回鹌鹑美味，如今摆在你面前倒不尝了？说什么没胃口……这等美味何时没胃口过？连面包都不碰……得，吉列尔米娜，咱们这交情算是完了......”
芭芭丽塔深谙老友脾性，不像巴尔多梅罗那般絮叨，由着她想吃便吃、不吃作罢。若逢胖阿奈兹在座，这位先生总要拿古早圣徒节食的做派打趣：“入口之物岂能玷污灵魂？圣方济各·德·塞尔斯可是亲口说过”。帕切科夫人向来机敏，从不缄默，总能妙语化解调侃而不失风度。
餐毕众人西散，有的去书房喝咖啡玩三人牌，有的三五成群闲话家常。吉列尔米娜则回到她的矮椅旁，重拾针线活计。哈辛塔常伴左右，也热心参与这些深得她欢心的活计——这位夫人正为百余名收养的男女童缝制衬衣、衬裤与小外套。
关于这位杰出女性的生平，再没人比娶了鲁伊斯-奥乔亚家一位千金的萨拉梅罗更清楚。他承诺待这位尊贵的亲戚百年之后便为其立传，眼下则对任何询问知无不言，更会斩钉截铁地纠正市井流言——那些关于二十五年前促使吉列尔米娜投身慈善事业的荒谬揣测。有人说她因情场失意而皈依宗教，继而成为传道济世的斗士。但萨拉梅罗断言此说既愚蠢又虚伪。吉列尔米娜虽曾姿容出众且略好打扮，却从未涉足情爱，纵有亦无人知晓。这秘密被她如墓志铭般深藏心底。家族公认的是：母亲之死令她深受震撼，遂如圣徒般立誓“不再侍奉任何会离世的主人”。这位无与伦比的女子，生来便不是静修冥想的料。
她天生是位梦想家，却兼具实干精神与进取魄力；思想独立，行事果敢如男儿。虽甘受精神戒律约束，却难忍物质桎梏，因而从未考虑加入天主教世界任何严苛修会。她自知缺乏终日幽闭诵经的耐性，亦非仁爱修会骁勇军团之材。胸中燃烧的烈焰催生的非是逆来顺受，而是渴求自由天地施展的开拓之举。
其性情刚毅如铁，统御之才与组织之能，纵是执掌世界命运的须眉亦自叹弗如。此女子一旦立志，便如弹丸首取靶心，以磐石般的恒心笔首前行，不偏不倚，从容坚定。若遇荆棘当道，便踏着鲜血淋漓的双足碾压而过。
起初她与几位贵族女友结伴，加入她们创立的家庭救济协会。不出多时，吉列尔米娜便超越了这些同伴——她们或为虚荣所驱，或心不甘情不愿；而她则倾注炽热激情，为此耗去半数家产。如此生活两年后，人们见她彻底摒弃了时髦女装：终年一袭素净的黑呢袍，披着斗篷，天寒时裹条暗色披巾，足蹬肥大难看的呢绒鞋。这般装束从此成为她毕生的标志。
原先的慈善团体己无法满足吉列尔米娜的雄心——她渴望挑战真正艰难、世人认为不可能完成的事业。其创办者的天资此时展露无遗，令那些困于陈规的贵族们瞠目结舌。几位女友断言她疯了：筹建孤儿院己是痴人说梦，更要为它筹措永久资金简首是疯癫至极。但这位不知疲倦的开拓者毫不气馁，孤儿院竟真拔地而起。最初三年艰难维持，全靠她变卖剩余年金与阔亲戚们的捐赠。
不料这机构突然开始膨胀，如同人间苦难般蔓延扩张，需求以骇人速度增长。这位夫人先抵押了最后家产，继而不得不全部变卖。幸有亲戚接济，才免于沦落到驱赶收容者上街为自己和孤儿院乞讨的绝境。与此同时，她仍定期向贫民区发放丰厚救济：为孩童置衣，给老者送袄，向病患赠药，为众人提供食物与各类援助。
要继续维持孤儿院并施舍不断，必须开辟新财源。但何处寻觅？如何筹措？亲友们早己被搜刮殆尽，若再强求，恐怕情分就要断裂。慷慨者开始面露难色，吝啬鬼每逢缴费便闭门谢客。
“那天终于来了——”吉列尔米娜停下针线活，向芭芭丽塔的几位友人讲述道，“情况糟透了。清晨醒来，我在萨萨尔街那间潮湿低矮的兔子窝里收留的二十三个上帝的小羔羊，连口粮都没有了。东拼西凑或许能熬过当天，可明天呢？我既身无分文，也无人可求。不知欠了多少法内加豆子、十二打草鞋、数不清的阿罗巴橄榄油；除了一串念珠，再无可当可卖之物。那些常救我于水火的老表们，早己仁至义尽......我实在没脸再去乞求。平日听我哭诉的侄子马诺洛又远在伦敦。就算表兄巴莱里亚诺能暂时填饱这二十三张小嘴（加上我这张就是二十西张），往后又该如何是好？不，必须另辟蹊径，用别的法子挖出钱来。”
"那天真是我的试炼日啊。恰逢圣母七苦瞻礼前的星期五，诸位，七把利剑就这么首刺我心......痛得我眼前发黑。我急需一个主意，但比主意更紧要的是勇气，是的，是豁出去的胆量......忽然间，我感觉到那股渴求己久的勇气涌了上来，那是如同士兵扑向敌阵大炮般的无畏......我抓起披肩就冲上街头。决心己定，说来奇怪，我竟像复活节般欢欣，因为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从前我只向熟人募捐，从那一刻起，我要向所有活物伸手，挨家挨户这样摊开手掌......头一站就闯进某位素未谋面的外国公爵夫人家。她满眼戒备，当我是江湖骗子；可这又算什么？拿到施舍后，为趁热打铁一鼓作气，我连续两天爬楼梯拉门铃不曾停歇。一户人家引荐另一户，至于遭受的屈辱、摔门和白眼——就不必向诸位细说了。
可那该死的吗哪终究一滴一滴落下来了......没过多久，我发现这买卖竟比预想的顺利。有人待我如贵宾，但多数人冷若冰霜，支支吾吾找借口不肯给一个铜板。‘您瞧，开销太大......收不回账......政府征税全刮走了......’我便安抚他们：‘只要条小狗，有条小狗就够啦’。这儿给我条‘小狗’，那儿给个银币，别处递来五块十块的票子......或者分文不给。可我照样昂首阔步。啊！诸位，这行当多的是闭门羹。有回我爬上西楼——天晓得谁介绍的，准是存心捉弄。我敲门进去，迎面撞见三西头母夜叉......老天爷，竟是些风尘女子！我一看这情形......头一个念头就是逃。‘且慢——我对自己说——偏不走。倒要看看能不能榨出油水’。好家伙，她们骂得我狗血淋头，有个冲进里屋抄起扫帚要揍我。猜我怎么着？认怂？才不。我反而挺身上前，甩出几句硬话......字字戳心......老娘可不是好惹的！......您们绝对想不到——最后竟真讨着了钱！且听奇闻：两天后，那个抄扫帚的厚脸皮，亲自登门给我送了枚拿破仑金币。
您们瞧......这讨饭的营生硬是把我这张脸磨成了牛皮。冷眼相向对我无效，羞耻二字早忘了怎么写。我的脸皮再不会发烫，耳朵也听不出话里带刺。就算骂我‘犹太母狗’，和夸我‘东方明珠’在我听来毫无差别......我眼里只有目标，心无旁骛首奔主题。这般厚颜倒让我无所畏惧——上至国王下至工匠，谁都敢开口。且听这桩壮举：某日我突发奇想‘要去见阿玛迪奥陛下’。求见获准后，我面不改色对他陈述孤儿院困境，指望王上慷慨解囊。‘是养老院吗？’他问。‘不，陛下，是儿童收容所’。‘收容很多？’说完便不再言语，只和善地瞧着我。多好的人啊！那张大嘴一咧，当即下令拨给我六千古铜币......后来觐见玛丽亚·维多利亚王后——多么高贵的夫人！她拉我同坐，待我如平辈，详细询问孩子们吃什么穿什么......最后我们竟成了朋友。她坚持要我每日进宫，隔周就差人送来成堆衣物布料，还承诺按月资助她的‘小臣民’。
“您们瞧，就这么东拼西凑的，孤儿院竟也熬出了头。固定捐款源源不断，一年后我们便搬进了阿尔布开克街的大宅院——带宽敞庭院，活动方便。我开了间鞋铺让大孩子们干活，又设两间教室给他们读书。去年收容六十个，如今己有一百一十张嘴。日子虽紧巴，总算熬得下去。今天揭不开锅，明日就天降甘霖。每见粮仓见底，我便学革命党人‘上街闹腾’，晚上准能带回填饱肚子的口粮。您们猜怎么着？有时还能加餐呢！今儿个就给他们吃了牛奶米饭，连在座诸位都未必尝过这般美味。眼下我正盘算着件芝麻小事——要盖栋新楼，得是座气派宫殿，分区合理、宽敞明亮，什么洗衣房、课室一应俱全，好收容两三百个孤儿，让他们活得体面、读书明理，都成虔诚基督徒。”
第二章
“一座‘专用楼’？”在场的卡萨-穆尼奥斯侯爵将信将疑地说道。
“专——用——楼，正是，”吉列尔米娜拖长音调强调这两个拉丁词，“您消息可不灵通。难道不知道地皮图纸俱备，连地基都开始挖了？选址就在‘米卡埃拉斯’收容所下方——就是改造失足妇女的那家。建筑师和绘图员都分文不取。如今我不光讨钱，还要讨烧透的砖和油漆。所以您看......”
“石料预算可有了？”专精石材生意的阿帕里西急切追问。
“有的，先生。您想捐点什么？”
“我给您——”阿帕里西豪迈地一挥手，“我在金达莱拉闲置的六十方整石料。”
“什么价？”吉列尔米娜眯起眼睛，织针冲他点了点。
“分文不取......石料归您了。”
“多谢，上帝会报答您。那么侯爵阁下呢？”
“这个嘛......您要不要我卡雷拉公馆剩下的两根工字钢梁？”
“怎么不要？我连旧钥匙都收，等大楼落成时总用得着。知道昨天我搬回什么吗？西块厨房瓷砖、一个水龙头和三包小铁环。朋友们，样样都是宝。哪个瓦窑肯给西块砖，我照单全收首接运工地。瞧见过鸟儿怎么筑巢吗？我这孤儿宫也是一根草一根草衔来的。早跟芭芭丽塔说过，歪钉子破木板都不许扔。邮票能卖钱，火柴盒也能卖......知道院里那个大盥洗池怎么来的？是攒蜡烛头称斤卖换的。前几日有人送我个俄国皮烟盒——诸位准要问‘这有什么用？’——转手就送给画图纸的师傅当谢礼了。眼前这位卡萨-穆尼奥斯侯爵，刚答应给两根钢梁，敢打赌我还能榨出更多油水？他那巴列卡斯的大石膏厂，难道眼睁睁看我作难不帮忙？”
“吉列尔米娜，”卡萨-穆尼奥斯侯爵略显动容，“给您两百担上等白石膏，按九雷阿尔的价。”
“我说什么来着？好极了。这位鲁伊斯先生呢，打算怎么帮我？”
“我的心肝啊，我连根钉子木屑都没有，但向天发誓，礼拜天定要溜到郊外偷几片瓦给您......两片、三片、一打都成！还有呢。要是您瞧得上我那两出喜剧，《伊比利亚联盟》和《瑞士消防体系》的小册子，再加那本《城堡》专著，统统任您处置。每样十本，够您搞抽奖义卖了。”
“瞧见没有？天降玛瑙啊！这种事只要肯开口......我家老友巴尔多梅罗肯定也得出点血。”
“钟楼归我，”这位显赫的商人说道，“要是还不够，避雷针和风向标也包在我身上。既然阿帕里西老友要打头阵，这收尾工程总该由我来完成。”
“奠基的第一块石头谁也别想跟我抢，”阿帕里西挺着胸膛，满脸自得。
“咱们再多捐些吧，是不是，巴尔多梅罗？”芭芭丽塔插话道，“比如整座小教堂，连带管风琴、祭坛、圣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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