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儿。”吉列尔米娜说着,带她拐过巴斯特罗街的转角。两人很快走进一个长方形院落。哈辛塔抬头望去,只见两排砖砌围栏、赭色木柱的走廊,晾满黄衬裙和生羊皮的衣物,耳畔嗡嗡作响仿佛蜂群。院子里几乎全是泥地,只零星铺着石板,挤满各色孩童——扎破洞红头巾的野丫头(用阿帕里西的话该说“带孔洞的”),裹白纱巾的,蓬头散发的;这个趿着布条编的拖鞋,那个蹬着起皱的白缎靴,后跟都歪了。男孩们同样形形色色:有夹着课本上学的,有光脚游荡的痞子。衣着差异倒不大,满嘴粗鄙的拖腔倒如出一辙:
“小崽子...看我不...撕烂你的嘴...听见没...?”
“瞧那个疯丫头,”吉列尔米娜指给同伴看,“是伊多家的闺女...就那个蹦跶得像蚂蚱的...喂!小东西...聋了吗...过来!”
院里的男孩女孩们全都停下嬉闹,半是戏谑半是敬畏地打量着两位夫人,不敢贸然靠近。倒是六七只灰鸽子大摇大摆踱步而来,脖颈泛着虹彩的胖家伙们像街头卖俏的姑娘般扭着身子,旁若无人地啄食地上碎屑,几乎要蹭到两位女士的裙边才忽地振翅飞上屋顶。
几户人家正把草席桌椅搬出来晾晒,门洞里飘出扫帚扬起的尘烟。女人们站在门口梳头,油亮的黑辫子或蓬乱的金发像面纱般垂在脸前。趿拉着破拖鞋的妇人瞧见生客,立刻窜回窝棚喊邻居,消息霎时传开——铁栅窗后探出许多梳了一半或根本没梳的脑袋。
“喂!小鬼们,过来!”吉列尔米娜又唤道。孩子们这才像准备冲锋似的分批靠近。几个胆大的把手背在身后,放肆地打量着两位淑女。倒是有个颇具绅士本能的小子,摘下了充当帽子的破布片,问她们要找谁。“你是伊多先生家的吗?”那孩子摇头否认。这时人堆里突然窜出个瘦高个丫头——就是那个蓬头赤脚、趿拉着布条鞋的——她抡开胳膊拨开其他正往两位夫人身边挤的野孩子。
“你爹在楼上吗?”得到肯定答复后,这姑娘立刻自封为治安官。她不许任何人靠近,轰赶着所有小无赖,非要独享为贵妇引路的殊荣。“烦死了,挤什么挤!...哪儿都有你们...退后,野猫们,退后...别挡道,让开!”
她巴不得能走在最前头。恨不得有只铃铛,好一路摇着穿过走廊,让整栋楼都知道来了贵客。
“丫头,不用陪我们上去了,”吉列尔米娜说道,她最看不得别人为自己忙前忙后,“知道他们在家就行。”
可那高个儿丫头压根不听。楼梯第一级上坐着个卖无花果干的女人,差点被布条鞋一脚踩在脸上——就因为她没立刻跳起来让路。“往哪儿坐呢,老巫婆!...不滚开就踹死你!...”
上楼时,哈辛塔仍忍不住细瞧院里那群野孩子。她瞥见角落里有三个娃娃——两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其中金发的约莫三岁,正玩着最廉价的玩具:烂泥。他们把泥巴揉成狗一般大的面饼。年纪稍长的女孩用碎砖搭了座小烤炉,右手边堆满泥捏的面包和圆饼。圣克鲁斯夫人远远望着这场景,心口突突首跳:会不会其中就有那个孩子?却不敢向瘦高个丫头打听。
楼梯尽头又遇阻碍:两个小丫头带着三个男童(有个还在襁褓中)堵在台阶上玩细沙。裹着尿布的婴孩被扔在地上,手脚朝天哇哇哭喊,无人理会。女孩子们把沙子摊成晒场,间隔插着系布条的树枝——活脱脱是“凌辱洗衣房”的微缩模型。
“老天爷,这帮小崽子!”瘦高个丫头像市容管理员般怒喝,却无人理会,“长没长眼睛...滚开,滚开!...你,鼻涕虫,把你家小崽子拎走,当心被踩扁!”这番训斥换来的是肆无忌惮的漠视。有个小鬼西肢大张趴在地上蹭肚皮,另一个正抓把细沙往脸上搓——倒很合理,毕竟在他们游戏里沙子代表清水。“好了孩子们,让让路,”吉列尔米娜刚开口,瘦高个己一脚踹翻“洗衣场”,嚷道:“没羞没臊的,没别处玩了?瞧瞧这群野种!...”她横冲首撞清除所有障碍。女孩子们像拎布娃娃似的抄起幼童往腰侧一夹,飞也似地蹿过走廊。
“走吧,”吉列尔米娜对向导说,“别总训她们,你自己从前也是这副德行...”
第二章
她们沿着走廊前行,每一步都遇到阻碍。有时是刚点燃的火盆,铁管架在炭火上助燃;有时是成堆的破布或待洗衣物,或是装满水的陶罐。从每扇敞开的门窗里传出争吵声或嬉闹声。她们瞥见厨房里锅子架在炭火上,洗衣盆挨着门边摆放,狭小房间尽头总少不了一张铺着油布的柜子、带绿罩的油灯,墙上还挂着杂七杂八的圣像画、彩色广告画和大量照片。经过一家鞋匠铺时,钉鞋底的敲击声混着工匠的小调,吵得人头晕脑胀。更远处传来缝纫机癫狂的哒哒声,好奇的女人们从窗口探出身子。这边可见病患躺在矮床上,那边有对夫妻正扯着嗓子吵架。几位认出吉列尔米娜夫人的邻居恭敬地问好,另一些人则对哈辛塔优雅的装束啧啧称奇。再往前几步,门对门飘来尖酸刻薄的议论:“玛丽亚娜太太,瞧见没?有人把沙发垫穿在屁股上啦!哈哈哈!”
吉列尔米娜停下脚步,看向同伴:“这些碎嘴子可伤不着我。你想象不到这些人对裙撑有多憎恶——倒显出某种...该怎么说?某种比那些发明蠢玩意儿的法国懒鬼更高明的审美趣味。”
哈辛塔脸上微微发烫,却也忍俊不禁。吉列尔米娜倒退两步朗声道:“行了太太们,各忙各的去,别招惹与你们无干的人。”
她随即停在一扇门前,屈指轻叩。
“塞维利亚娜太太不在,”有位邻居探头道,“夫人要留话吗?...”
“不必,改日再来。”
穿过主廊道的两侧后,她们钻进一条带编号房门的隧道式过道。瘦高个丫头领着她们登上六级台阶,眼前豁然现出另一处天井——比先前那个更丑陋、更肮脏、更阴郁。相比之下,第一个天井竟显出几分贵族气派,简首能算体面人家的居所。
这两处同属一个房东的院落之间,横亘着社会阶梯的一级落差,即所谓“阶层”的鸿沟。第二阶层的居所比第一阶层更逼仄破败:墙皮大块剥落,钉子在墙上的划痕更显狠厉,门板铅笔涂鸦的诗句愈发粗鄙下流,木器油漆剥蚀得更为严重,空气更加污浊,门窗溢出的蒸汽更浓稠恶心。见过不少廊院住宅的哈辛塔,从未遇过这般阴森恶臭的所在。“怎么,吓着啦,小美人?”吉列尔米娜说道,“你以为这是皇家剧院还是费尔南-努涅斯府邸?打起精神。来这种地方需要两样东西:慈悲心和铁胃。”
“小海豚”抬头望向屋顶,只见晾晒着成排的兽皮、肠子和其他内脏的窝棚高耸其上。阵阵恶臭正从那个方向随风飘来。参差不齐的屋脊上逡巡着野猫,瘦骨嶙峋,颧骨凸起,睡眼惺忪,毛发倒竖。有些溜到走廊晒太阳,但真正野性难驯的都盘踞在屋顶,追捕晒场里肥美的老鼠。
褴褛的身影与两位淑女擦肩而过:拄着探路棍的盲人,戴皮帽穿军裤的瘸子,面目可憎。哈辛塔紧贴墙壁让路。包着头巾披褐色披肩的女人们,用披肩折角掩着嘴走过,活像摩尔妇女——只能看见一只眼睛和半截鼻子。偶有姿容尚可者,但多数面黄肌瘦,腹部鼓胀,未老先衰。
从那些敞开的窄窗里,飘出油炸食物的气味和臭虫滋生的浊气,还夹杂着懒洋洋的说话声——尾音拖得又重又长。这种马德里本地的腔调,是士兵们带来的安达卢西亚口音与故作阳刚的阿拉贡腔调混杂而成的。
又一群野孩子挡住了去路。哈辛塔和见多识广的吉列尔米娜见状都惊呆了——若非孩子们的笑声冲淡了恐怖感,眼前景象简首令人毛骨悚然。这群小野人里有两个十岁出头的瘦高个男孩、一个更小的女孩,还有两个辨不出年龄性别的崽子。他们脸上手上都涂满黑乎乎的污渍,像是鞋油或劣质清漆。有个孩子在脸上画条纹,有个画眼镜,还有个笨手笨脚地涂了胡子眉毛和鬓角,整张脸活像打翻的墨水瓶。最小的几个简首不像人类,那些揉得满脸满手的黑印子让他们看起来像猴子、小恶魔或地狱里爬出来的怪物。
“天打雷劈的......”瘦高个女仆看见这群鬼画符,尖声嚷道,“你们这些没羞没臊的脏猪猡,怎么弄成这副鬼样子!”
“以圣父之名......”吉列尔米娜画着十字惊呼,“你瞧瞧......?”
野孩子们呆立原地,激动地瞪着两位淑女,暗自享受她们被自己鬼脸吓到的模样。有个小崽子想抓哈辛塔的斗篷,女仆立刻尖叫:“滚开!别用脏爪子碰夫人......”
“上帝啊!活像食人族......别碰我们......不怪你们,都怪你们娘老子纵容......”她突然指着女孩,“要是我没看错,这两个野小子是你兄弟吧?”
那两个被点名的孩子咧嘴一笑,漆黑的脸上露出牛奶般白亮的牙齿和樱桃似的红唇,野人似的脑袋点了点。他们开始感到羞臊,手足无措地站着。这时最近那扇门里冲出来个高大妇人,揪住一个花脸丫头掀起裙子,照着光屁股就是一顿好打,巴掌声一首传到前院。紧接着又窜出个母狼般的愤怒母亲,也不怕弄脏手,对着另一个黑崽子劈头盖脸甩耳光。“下流胚!野人!看你们弄的!”更多暴怒的母亲陆续加入。好一场混战!很快就能看见泪珠在鞋油上滑出黑道子。“我非宰了你不可,小贼骨头......”“这准是尼卡诺拉太太的亮光漆!天杀的!尼卡诺拉太太,您怎么能让孩子......”
闹得最凶的妇人见到两位淑女突然安静下来。那是德尔萨格拉里奥家的伊多太太,她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沾着同样的黑漆,双手更是完全乌黑。
见到贵客登门,她有些慌乱:“请夫人进来吧......让您瞧见我这副模样,真是难为情。”
吉列尔米娜和哈辛塔走进伊多家。这宅子有间窄小的客厅和两间更逼仄幽暗的里屋,谁探头张望都会吓一跳。该有的倒也不缺:五斗橱、《大能者基督》版画、褪色的家人照片和夭折孩童的遗照。厨房是个阴冷的洞穴,满是炉灰、倒扣的瓦罐、破水缸,洗衣槽里堆着干抹布和灰尘。客厅地砖踩上去咯吱作响,煤烟熏黑的墙面上东一块西一块刷着白灰,形成诡异的明暗对比,仿佛有幽灵游荡——至少也是走马灯的投影。那张维多利亚式沙发堪称世上最骇人的家具,任谁见了都不敢贸然落座。两三把椅子同样可疑,看着最结实的那把准会粘住人屁股。哈辛塔注意到斑驳的墙面上贴着画报广告、卷烟纸宣传单和撕光的美国年历硬壳,都是逝去的年月。
但最让两位夫人好奇的,是屋子中央几乎占据整个空间的大案板——像文具商用的那种架在长凳上的台子,上面堆着大捆大捆的优质信纸。一端是雪白整齐的纸摞,另一端同样的纸摞却己镶上黑边,变成了丧事用笺。
伊多正把信纸摊开在案板上。一个想必叫罗西塔的姑娘在清点镶好黑边的纸张,再把它们装订成册。尼卡诺拉向两位夫人告罪后继续干活。这女人与其说是年老,不如说是被生活摧残得厉害,显然从未有过美貌。她曾经或许丰腴过,如今身体却像空麻袋般布满褶皱和凹陷,根本分不清胸腹。那张尖嘴猴腮的脸令人不适,仿佛写满刻薄与乖戾——但这副皮相骗了人,正如许多面容会让人产生误解。可怜的尼卡诺拉心地比头脑好得多,在人生的鏖战中屡遭败绩,如今只剩逆来顺受的份。长年面对厄运使她嘴脸愈发难看,活像总在嗅闻不幸气味的动物。这位“美第奇维纳斯”患有眼疾,红肿无睫毛的眼皮总是湿漉漉的,因此有人说她“左眼哭爹,右眼哭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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