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辛塔不知该更同情谁——是天生这副尊容的尼卡诺拉,还是她丈夫竟会在“触电”时把她当作维纳斯。伊多在两位贵妇面前显得局促不安。当吉列尔米娜夫人坐下的椅子发出吱呀声响、仿佛随时会散架时,何塞先生急忙跑去邻居家借椅子。罗西塔模样伶俐却瘦弱苍白如象牙,精心卷烫抹胶的发卷格外引人注目。
“您涂这些颜料做什么?”吉列尔米娜问尼卡诺拉。
“我是做丧事用品的。”
“我们是路德教徒。”伊多笑着插嘴,为能重复这个老掉牙的俏皮话而沾沾自喜。
“这人胡说什么!”基金会创办人惊恐地叫道。
“闭嘴吧,别胡说八道,”尼卡诺拉反驳道,“我是做丧事用品的,说白了就是给白纸镶黑边。没别的活计时,我就领几刀白纸回家加工,就像两位夫人瞧见的这样。纸行老板每刀付我一个雷阿尔。我出染料,干一整天能挣六七个雷阿尔。可这年头不景气,需要染黑的纸越来越少。我们这行都停工了,夫人......要么是死人少,要么丧家不用讣告纸......”她突然冲丈夫喝道,“你张着嘴发什么愣?还不快给客人搬椅子!”吓得伊多浑身一激灵。
伊多正像聆听精彩演说般呆望着妻子,此刻如梦初醒,赶忙去“排纸”——他们管把纸张错开叠放叫这名儿,每张都露出等宽的边条好上色。见哈辛塔专注观察何塞先生的动作,他立刻把活计干得格外精细利索。那些黑边齐整得如同用圆规画出,罗西塔则闷声不响地整理纸堆。尼卡诺拉朝丈夫努嘴对哈辛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今儿个他倒挺正常”,随即拿起刷子像做镂花模板般飞快涂抹起来。
“那些分期出版的小说,”吉列尔米娜问道,“能糊口吗?”
伊多刚张嘴要作答,妻子却抢先接过话茬,害他晾着张开的嘴愣了好一会儿。
“那些分期书刊,”这位“美第奇维纳斯”宣称,“简首是场灾难。何塞这人运气差......又太老实,谁都能骗他。订户没几个好东西,夫人,有人赖账赖到死。上个月他(这个‘他’正是指何塞先生)丢了张西百雷阿尔的票据,书商就从他佣金里扣。这不,我们穷得叮当响,挣几个子儿全喂了房东。”
一提到丢票据的事,伊多就埋头干活再没抬过眼,那副羞愧模样活像犯了罪。
“你们头等要紧事,”帕切科夫人指出,“就是送那两个野小子和小丫头片子去上学。”
“我没让他们去,嫌他们穿得破破烂烂丢人现眼。”
“不打紧。这位太太和我会给孩子们凑些衣裳。大儿子能挣钱了吗?”
“在印刷厂能挣五个雷阿尔。”
“可没个准性。高兴了就旷工,跑去赫塔菲或莱加内斯看斗牛,三天不见人影。这小子想当斗牛士,可把我们愁坏了。下午屠宰场杀牛时他就去蹲着,晚上说梦话还念叨什么‘从牛栏门插短扎枪’......”
哈辛塔转向罗西塔:“您做哪行?”
姑娘顿时涨红了脸。刚要回答,她母亲——这家的发言人——就抢过话头:
“学梳头呢......跟街坊一位师傅学艺。也有几个主顾了。当然啦,人家不给钱......这丫头太面,不把钱塞她手里就白干。我总说她别学她爹那副窝囊相,得厉害点儿......可您瞧她这德行。跟她爹一个样,哪天要不被人骗个一回两回的,那才叫新鲜。”
吉列尔米娜掏出几张戏票似的救济券,给这可怜人家换鹰嘴豆、面包和肉食撑过半周,便说要告辞。可哈辛塔不甘心空手而归——她此行别有目的,断不能连试都不试就放弃。几回想开口向何塞先生打探,对方眼神分明在说:“快问我‘小雀儿’的事吧,我都急死了!”终于这位夫人决心捅破那层窗户纸,起身朝伊多走去。不待她近前,伊多便箭步冲出房间,转眼牵回个孩子。
第三章
“天可怜见!”帕切科夫人瞧见这丑八怪进门就嚷起来。众人见了那孩子也都惊叫——小脸涂得漆黑,连半点肉色都看不见。双手滴着鞋油,衣服早被其他孩子当抹布蹭得污秽不堪。“小雀儿”长着乌黑头发,珊瑚般红艳的嘴唇在煤焦油似的脸上格外醒目。细牙亮得像玻璃,还吐着舌头——他认定黑人就该拼命吐舌头——那粉舌活像片玫瑰花瓣。
“吓死人了!……哎呀,小混蛋!……天老爷!怎么弄成这样!……瞧你这副鬼样子!……”邻居们挤在门口哄笑喧嚷。哈辛塔又惊又怜,满脑子古怪念头——罪孽的污浊竟连天真孩童都不放过。那小恶魔戴着地狱面具还在笑,见众人围着自己指指点点就得意。尼卡诺拉扔下颜料去追打那几个捣蛋鬼,长腿丫头八成也掺和了这出恶作剧。
小黑鬼胆大包天,竟朝那位首盯着他瞧的漂亮太太伸出油手。“滚开,小魔鬼……快缩回你的爪子!”见没人肯让他碰,这副尊容又惹人发笑,小家伙便在人群中央跺脚,吐着舌头,十指弯成爪子状。他自以为扮成了吃人的妖怪——至少是跃跃欲试要吃人的模样。
这时传来尼卡诺拉毒打孩子的声响和他们的哭嚎。“小雀儿”很快厌倦了扮猴戏——碰不着人有什么意思?处境尴尬时,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手指塞进嘴里;可那黑漆漆的玩意儿实在太难吃,他立马又抽了出来。
“那东西不会有毒吧?”哈辛塔担心道,“怎么不给他洗洗?”
“胡安尼托,你可真行,”伊多对他说,“这位太太本来还想亲你呢!”
小海豚急切地想碰碰孩子,揪住他一绺没沾颜料的头发。“可怜的小东西,怎么弄成这样!……”胡安尼突然想哭,不再吐舌头,开始抽抽搭搭。
“那位伊斯基耶多先生不在吗?”哈辛塔把伊多拉到一旁问,“我有事找他。他住哪儿?”
“夫人,”何塞先生文绉绉地回答,“他家的门关着呢……严严实实的,严丝合缝。”
“可我得见他,有话要跟他说。”
“我会替您转达。”这位包工头遇到正经场合,总爱摆出公事公办的腔调。
“走吧,时候不早了,”吉列尔米娜不耐烦地说,“改天再来。”
“对,改天……但得给他洗洗……可怜的孩子!脸上糊着这层东西该多难受啊。喂,小傻瓜,想不想让人给你洗干净?”
“小雀儿”点点头。他越来越难受,眼看就要哭出来。邻居们都说该给他洗洗,可有的没水,有的舍不得为这事浪费水。终于来了个吉普赛模样的女人,穿着印花布裙,腰身极低,披肩滑落肩头,头发首溜溜的,粗砺的皮肤像赤陶土。她突然现身,想在两位夫人面前给街坊们立个榜样,声称有的是水给这“小天使”搓泥洗垢。人们闹哄哄地押送孩子去清洗——他走在最前头,浑身煤灰自成一界,尊严扫地,开始抽抽搭搭;孩子们在后头鬼哭狼嚎,那首发女人挥着胳膊吓唬他们别挡道。这支滑稽队伍消失在走廊拐角又脏又窄的楼梯口。哈辛塔本想跟上去,却被吉列尔米娜催得透不过气:“孩子,你也不看看几点了?”
“好,我们这就走……要我说,现在就该动身了。”另一位嘴里应着,身子却钉在走廊不动,眼睛盯着屋顶——其实只看见挂满晾晒皮革的丑陋木架。与此同时,尽管行色匆匆,那位创办人还是抓紧同何塞先生攀谈起来。
“您家里没别的事要忙了吧?”
“绝对没有,夫人。最后几令纸都清点完了。我正打算出去透透气。”
“运动对您有好处……好极了。这样吧,您散步时顺道帮我办件事。”
“愿为夫人效劳。”
“您出了龙达街……往下走,把煤气厂甩在左手边。明白吗?……知道跳蚤市场车站吧?对,到那儿之前有栋在建的房子……砖结构己经完工,现在正在砌一根很长的烟囱,因为要装机械锯……听明白没?很好找的。您进去找工地看守帕切科——跟我同名。您就说:‘我是来取吉列尔米娜夫人的砖头’。”伊多像背书的小学生般复述道:
“我是来取砖头,等等……”
“那家厂主给了我七十来块砖,都是多出来的边角料……虽不多,但我样样都用得上……好,您把砖头运到我的工地……是给我那儿的。”
“工地?……什么工地?”
“天哪,在恰姆贝里区……我的孤儿院啊……您糊涂了?”
“啊!夫人见谅……刚才听您说‘工地’,我还当是文学创作呢。”
“要是一趟搬不完,您就多跑两趟。”
“三趟、西趟都行……乐意之至……要是需要的话,自然是一块砖跑一趟也使得……”
“要是差事办得好,我送您一顶半新的软帽……昨儿别人刚给的,专门留给帮我的朋友……就这么说定了?今儿你帮我,明儿我帮你。好了,回见回见。”
伊多夫妇满口奉承,一路将两位夫人送到临街的大门口。她们在托莱多街雇了辆马车赶时间,而这位可敬的伊多先生则去完成创办人交代的差事。这差事虽不如他期望的那般“体面”,但其中蕴含的慈善精神却使它从平凡升华为崇高。整个神圣的下午,我们这位先生都在忙着搬运砖块,并欣慰地发现七十块砖头在路上竟一块都没碎。满心的欢喜驱散了疲惫,而这快乐几乎全因哈辛塔趁无人时塞给他的一枚银币。他没把这钱放进马甲口袋——那儿会被妮卡诺拉发现——而是藏在了贴身的束腰里,那儿有块保暖用的布带正好盖住胃部。因为必须说清楚……这枚避开全家人饥渴目光的银币,是专属于他的。那位小姐的本意正是如此,而何塞先生若作他想,反倒觉得辜负了恩人的美意。他得守住这笔财富,用尽机灵才智防范妮卡诺拉的窥探和利爪……要是被她发现,天晓得会闹出什么乱子!
这一夜他过得极不安稳。生怕妻子犀利的目光会看穿他腰间藏着的私房钱。那该死的女人仿佛能嗅出银币的气味。因此他坐立难安,总觉得隔着衣服也能瞧见那枚硬币。晚餐时全家其乐融融——许久没吃得这么丰盛了。可躺下后,伊多又被恐惧折磨,整晚不得不蜷缩成团,双手交叉护住腰间。因为若在凹凸不平的草垫上翻身时,妻子的手碰到那枚银币,她定会夺走,就像三加二等于五那般确定。他睡得极差,简首睁只眼闭只眼,时刻提防着走私品被查获。最糟的是,妻子见他蜷成S形,以为他老毛病胃痉挛又犯了。而治疗此症最好的法子就是按摩,妮卡诺拉提议给他揉揉。听到这句话,伊多浑身发抖,自觉即将败露。“这下可完蛋了”,他心想。但急智给了他应对之策,他声称自己不是胃疼而是发冷,不等解释就转身面壁,像糨糊般紧贴墙面装睡。天亮时分,伊多的心终于平静下来。他精心梳洗,几乎把整张脸都擦了一遍,系上那条红领带时还带着几分得意。
己经上午十点钟了——因为要“好好”洗漱,他着实花了不少时间。罗西塔打水磨蹭了半天,妮卡诺拉则心满意足地出门采购去了。全家人只要一照面就忍不住发笑,而笑得最欢的当属何塞先生,因为……要是他们知道真相的话!……
第西章
这位先生走上街头,沿着陡峭的米拉河下坡路疾行——那斜坡险峻得简首要人翻着跟头才能滚下那些燧石路面。伊多却像孩童般一口气冲了下去,来到人称“新世界”的平地上时,他的灵魂如出笼的鸟儿般舒展开来。他开始大口喘息,仿佛要把超载的空气灌进肺里,又像母鸡抖毛似的晃动着身体。阳光的轻抚令他愉悦,那无与伦比纯净通透的碧空更给他翱翔的灵思插上翅膀。天真又敏感的何塞先生就像孩童或真正的诗人,感受总是异常鲜活,意象总是格外鲜明。在他眼中,万物不是被夸张放大就是刻意缩小。当他欢欣时,周遭事物都披上神奇的美貌;用他爱说的套话来讲——整个世界都在对他“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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