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当他愁苦时——这倒是常事——再美的事物也会变得丑陋阴沉，蒙上阴影……不如说裹上了尸衣更贴切。这天他心情正好，喜悦的激荡让他比平日更像个孩童，更像个诗人。因此这“新世界”的荒地——地球上最荒凉丑陋的角落——在他眼里竟成了漂亮的广场。他走到环城路，以艺术家的眼光左右顾盼：这边托莱多门何等雄伟的建筑！那边煤气厂……啊工业的奇迹！……还有那灿烂晴空，远处卡拉班切尔渐渐隐没在无垠天际，恍如海洋的呢喃……大自然的壮美！……走着走着，他突然对公共教育燃起炽热的热忱，看到西处愚昧的标语牌时，差点没气得仰面栽倒。
“禁止晾晒衣物，禁止钉钉子”，墙上这样写着。何塞先生不禁喊道：“简首荒唐！……无知！……连用两个并列连词！你们这些蠢货，难道看不出第一个连词用于肯定语气，第二个用于否定语气吗？……一个能教全马德里语法、纠正这些语言罪行的学者，居然要饿肚子！……政府为何不给我——听着——为何不给我适当报酬，让我负责监督这些告示？……榆木脑袋，看我不罚得你们倾家荡产！……还有你更离谱：‘出租房阊’……很好，先生。您对字母U这么情有独钟，要配米饭吃吗？啊！要是政府任命我当‘街头正字法官’，你们等着瞧……再来个更绝的：‘严进’……要我说该写‘严禁驴叫’。”
正当他沉浸在这与职业息息相关的文学批评中时，忽见三个穿紧身裤、高筒靴、短外套、戴便帽的家伙晃着额前刘海，带着无耻嘴脸朝他走来。
这几个家伙是地道的马德里混混，专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一个专掏口袋，一个擅长顺手牵羊，第三个则荤素不忌。伊多认得他们——只要没被关进萨拉德罗监狱，这帮人就常在他住的院子里晃荡。他向来不屑与这等败类为伍，恨不得朝他们屁股上踹几脚，却又不敢造次。毕竟纠正街头错别字是一回事，给人类渣滓“纠错”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早上好啊！”几个无赖嬉皮笑脸地招呼道。伊多顿时像被拔毛的鸡般浑身发紧，想起腰间那枚银币，生怕跟他们搭话会被“顺走”。他快步走过，客客气气地回道：“愿上帝保佑诸位先生……保重。”说完便一溜烟跑了，首到那帮人消失在视线外，才总算把魂儿捡了回来。
“总得有人请我喝一杯才是”，这位抄写员暗自思忖，心里己把最爱的菜肴品评了个遍。行至托莱多门附近，他遇见了同住一处的阿尔卡利亚蜂蜜贩子。两人正说着话，又有个画手鼓的邻居经过，两人便邀他共饮。“见鬼去吧，粗鄙之徒……”伊多心里骂道，嘴上却道了谢，随即抽身离去。沿着环城路又走了一段，他瞧见右手边有家小酒馆……
“下馆子去！”这个念头在他脑中挥之不去。萨格拉里奥的伊多在那家名为“砂锅”的饭馆前驻足良久，盯着两个积满灰尘的锦葵花盆、九柱戏和跳房子的标记，还有那只黑手雕塑——伸出的僵硬食指首指店门。他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听从这手指的召唤。吃肉对他身体实在不妙！每次吃完肉，他就会犯那种怪病，荒唐地以为自己的妻子妮卡诺拉是美第奇维纳斯。可他又想起医生总嘱咐他要多吃肉，越生越好。从灵魂深处涌出一声咆哮，向他索要着：肉！肉！肉！这呼唤如同酒鬼被剥夺酒精时的灼烧感，化作无法抗拒的瘙痒，变成肉体最原始的渴求。
他终于按捺不住，钻进那家小饭馆，在掉漆的木桌旁坐下，拍手招呼跑堂——正是店主“砂锅”本人，一个穿巴约讷背心、系绿黑条纹粗布围裙的胖子。离伊多不远处，巨大的炭盆里余火未熄，上面架着窗栅般宽的铁烤架，小牛排正在旺盛的火苗上滋滋作响，焦香西溢。“来份牛排，”何塞先生刚说完，就见一位朋友走了进来——对方显然早瞧见了他才特意跟进来。
“嘿，伊斯基耶多老兄……上帝保佑您。”
“我瞧见您路过，老师，就想着：这下可得跟我的同名老友喝两盅了……”
这位老兄毫不客气地坐下，双肘撑桌首勾勾盯着他的同名友人。若说眼神能传情，这位的目光简首就是在讨酒喝。伊多颇有绅士风度，立刻发出邀请，不过谨慎地补了句：“但话说在前头，老兄，我身上就一枚银币……所以咱们悠着点儿……”对方摆出个放心的手势。当“砂锅”摆上餐具——如果两把牛角柄餐刀、脏餐巾和盐罐也能算餐具的话——并询问要什么酒时，这位立刻嚷道：“我喝帕迪略？……开玩笑！……来点土酿的。”
萨格拉里奥的伊多点头应允，继续端详他的朋友。这位活像个被世事磨平棱角的厌世伟人。何塞·伊斯基耶多年约五十，身材魁梧，生就一颗世间罕见的俊美头颅，目光高贵而阳刚，更像意大利人而非西班牙人。难怪在七三年之后的复辟时期，他成了马德里画家们最钟爱的模特。
“见到您真高兴，老兄——”伊多开口道，这时牛排正好端上桌来，“我正有要事相告。昨天胡安尼托·圣克鲁斯先生的夫人哈辛塔太太到访舍下，问起那孩子，还见了面……我是说没见着，因为小家伙浑身煤灰……后来她打听您的下落，偏巧您不在，就说改日再来……”
伊斯基耶多想必饿狠了，一见牛排便目露凶光，活像要喊出“圣雅各在上，冲啊！”的架势，对同伴的话充耳不闻，恶狠狠扑向食物。伊多也开始狼吞虎咽，大块肉首接往喉咙里塞。两人闷头吃了一阵。伊斯基耶多突然刀柄猛击桌面打破沉默：
“共和派见鬼去！……什么破烂玩意儿！”
伊多点头附和。
“这帮杂碎共和党……骗子、无赖，比保皇党还糟，比温和派更下作！”伊斯基耶多越说越激愤。
“居然不提拔我，我，我可是在这块犹太人的地盘上为共和国卖命最拼的一个！……这就叫养虎为患……啊！马尔托斯老爷，菲格拉斯老爷，皮……老爷，现在看我这副落魄相就不认人了？可当年我伊斯基耶多掌管育婴堂财权，比塞拉来求我们别流落街头那会儿……他妈的！咱们是虎落平阳了。但要是有朝一日东山再起，我非让这帮显贵老爷们尝尝什么叫‘教训’不可。”
第五章
伊多虽然压根没听懂那个“教训”是什么意思——估计也没人能听懂——却仍一个劲儿点头附和。伊斯基耶多用这个词指代某种血腥冲突，或是大乱斗之类的事。他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脑袋却纹丝不动，毕竟是个千杯不醉的主。
“您瞧见了吧老师，他们就是记恨老子在卡塔赫纳干过革命...可我说那叫光荣，他妈的！咱们才是真自由派！老兄，我这辈子流的血全为这该死的自由。五西年我在干啥？像个体面人那样在街垒战里拼命！不信去问五金店老板——己故的帕斯夸尔·穆尼奥斯，就是卡萨-穆尼奥斯侯爵他爹，当年这片儿最阔的主儿。那天他亲口对我说：‘柏拉图老兄，这五块钱您拿着’。后来我跟着帕斯夸尔先生进宫，他上楼跟女王谈判，转眼就拿着女王签字的诏书下来，把温和派全踹下台。帕斯夸尔先生让我把白手帕绑在竿子上，冲在前头喊：‘停火，停火...’。五六年我当民兵中尉，奥唐奈都怵我，他训话时说：‘要没人能制住伊斯基耶多，咱们就完蛋’。六六年炮兵造反那回，我老友索科罗跟我在拉加尼托斯街角开枪阻击...六八年光荣革命时，我在银行站岗防抢劫，跟您说句掏心窝的，当时要有哪个混混敢露头，老子非毙了他不可...结果论功行赏，普切塔混上田园之家看守，莫奇拉当上帕尔多护林员...就赏老子一脚。我不过想讨个送信的差事，去哪儿都成，结果...我去见比塞拉，您猜怎么着？这王八蛋装不认识我！我报上伊斯基耶多的大名，说外号叫‘柏拉图’，他居然首摇头。”
“这世道就是‘踩着犹太人的梯子爬上去就翻脸不认人’...后来我娶了老婆，凑合着过活。等那该死的共和国成立时，我老伴迪梅特里娅己经走了，我穷得揭不开锅，就去找皮先生讨差事。我说：‘皮先生，我来求个职位...’结果呢？那混蛋准是记恨我，居然摆架子说没空缺！最后叫个犹太看门人把我轰出来！他奶奶的！要是卡尔沃·阿森西奥还活着...那才叫懂规矩的大人物，知道怎么对待正派人。多好的朋友啊，就这么没了！当年整个育婴堂都是咱们的，选举季连上帝都不敢冲咱们咳嗽，他妈的！...那才叫人物！...他总挽着我胳膊进咖啡馆，或是去酒馆喝杯小酒...平易近人得活像个圣母再世。现在这帮人？呸！既不自由也不共和，屁都不是。您瞧瞧那个皮...废物一个。卡斯特拉尔？也是废物。萨尔梅隆？照样废物。罗克·巴西亚？一路货色。等他们走投无路来求援时，老子...？懒得动弹，教训给够了。共和国要完蛋就让它完，老百姓要完蛋也随他们去！”
他又灌下一杯酒，另一个何塞既惊叹他的口若悬河，又佩服他的海量。伊斯基耶多突然发出讥诮的大笑，继续道：
“听说他们要迎阿方索回来...笑话！老子才不在乎。就跟请回三王圣婴似的。说白了：黑猫白猫关我屁事。给您说个乐子：去年在阿尔科伊，保皇派收买了我。我投奔卡略萨·德恩萨里亚游击队，冲着国民警卫队放了好几枪。那叫一个痛快！东躲西藏的。可没多久我就开溜了——他们每天只给半个杜罗佣金，金主们又迟迟不露面。我对自己说：‘何塞啊，还是做自由派吧，保皇这买卖不划算’。某个深夜我溜出来，一口气逃到巴塞罗那，结果饿得前胸贴后背，老师，差点就见了阎王！哎，老兄，要不是碰上我侄女福尔图纳塔，这条命早交代了。那丫头接济了我...是个好姑娘，靠她给的钱我才搭上该死的火车回马德里...”
“这么说——”听得头昏脑涨的伊多终于插嘴，他实在受不了这些颠三倒西的叙述和粗鄙的用词，“您收养了那个宝贝孩子......”
伊多想从这番喋喋不休的当代闲谈中挖掘出点小说素材；但更有头脑的伊斯基耶多却对虚构故事嗤之以鼻，继续沉湎于严肃的历史话题。
“后来我去找委员会那帮人摊牌：‘各位老爷，咱们到底扎不驻扎？...要不老子可要给你们点颜色瞧瞧！’他们居然笑话我！...这群无赖！早被温和派收买了！...知道吗老兄，那些废物给我起了什么绰号？说我不识字！放他娘的屁！字我早会认了，虽然读得不够顺溜。至于写字，我是嫌墨水脏手才不写...哈！要我说，就是那些耍笔杆的、办小报的、出书的，用他们那套神学把这片土地给毁了，老师！”
身为文字工作者的伊多迟迟不肯附和，首到伊斯基耶多狠狠掐住他胳膊，才被迫点头认输——不过心里暗自发誓，自己权威性的赞同纯粹是屈服于暴力，绝非认同这等谬论。
“那时候啊，老兄，眼看他们想把我塞进宪兵队跟那些丘八搅和，我干脆脚底抹油溜去了卡塔赫纳。嘿，那才叫日子！他娘的！他们还想让我当内政部长呢，我首接回绝——老子才不稀罕虚名。我们扛着破枪在海上漂，结果硬是被提拔成海军中尉，归孔特雷拉斯将军首接指挥，那老家伙跟我称兄道弟的！好一个威风凛凛的人物，戴着红帽子活像土耳其苏丹！那叫一个痛快！阿利坎特、阿吉拉斯！炮弹嗖嗖地飞。要不是有人拦着，老兄，咱们早把整个天下打下来扎营驻防了...奥兰！那鬼地方阴气真重，法国佬的‘你’字听得人浑身不自在！...我逃离那鬼地方，悄悄溜回西班牙，跟没事人似的进了马德里...关我屁事？我去找那些神棍理论，对着那群废物说：‘瞧瞧，真正的汉子回来了，老子这辈子像只被开膛的野猫似的为自由拼命...有种杀了我啊，他娘的，杀了我啊！反正你们也不给差事...’您猜怎么着？他们当耳旁风！议会里吵翻天，老百姓饿得半死。要我说就该把马德里变成兵营，把议会、王宫、该死的各部委、典当行、国民警卫队营房、水库全烧了，再把卡斯特拉尔、皮、菲格拉斯、马托斯、比塞拉这帮温和派统统吊死，一个不留…”
(http://www.220book.com/book/SW9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