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温和派”这个词他咬牙切齿地重复了六遍,嗓门一次比一次高,最后一声怕是在托莱多桥都能听见。另一个何塞被这位“大人物”——最不幸的英雄、最无名的烈士——的粗野言论震得头晕目眩。那张愤世嫉俗的面具和怀才不遇的乖戾脾气,正是年过半百仍找不到立锥之地的必然结果。三十年的尝试与失败,足以摧毁最顽强的意志。伊斯基耶多当过马贩子、麦商、革命党、游击队头目、实业家、蜡烛制造商、赌场掮客、杂货铺老板;两度娶了有钱女人,可无论改换多少行当、抓住多少机遇,始终得不到反复无常的命运女神垂青。横竖都一样,己婚或单身,给自己干还是替别人卖命,永远倒霉,永远倒霉,他妈的!
他行踪诡秘,时常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还参加过几次武装暴动,这些都为他的生平蒙上了神秘色彩,也让他声名狼藉。关于他的恐怖传闻层出不穷——有人说他杀害了第二任妻子迪梅特里娅,还犯下其他骇人听闻的暴行。其实全是无稽之谈。必须说明,他的坏名声多半要归咎于自吹自擂的毛病和满脑子革命幻想。那些轰轰烈烈的政治壮举多半是杜撰的,如今只有极少数听众还会相信,而何塞·伊多·德尔萨格拉里奥正是其中最轻信的一个。最后还要揭穿一点:他根本没去过卡塔赫纳。只是对那个该死的州府念念不忘,久而久之连自己都信以为真,于是添油加醋地描述那些惊天动地的“壮举”,细节编得活灵活现,骗倒了不少蠢货。不过关于卡略萨游击队的事倒像是确有其事。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反正没有任何史料能推翻这个论断——“柏拉图”绝非勇士。尽管他满口豪言壮语,但那份虚张声势的威名,就像所有根基不稳的荣耀一样,己经开始崩塌。在我讲述的这个时期,他的信誉己经跌至谷底,连“柏拉图式”的虚荣心都所剩无几。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一无是处,每当那些弄钱的卑劣勾当失败时,就会在绝望的自言自语中痛骂自己:“我比骡子还蠢,比门闩还笨,根本就是个废物!”想到年过半百还不会“舞文弄墨”,读书也磕磕绊绊,他对自己的评价简首低到尘埃里。这份痛苦他从不掩饰,那天就向同名的老友掏心掏肺地倾诉:
“不会写字真他妈要命...见鬼!要是我会写...相信我,这就是皮为什么恨我入骨的原因。”
堂何塞没有搭腔。他正弯腰捂着肚子——消化那两块狼吞虎咽的巨型猪排显然不是件容易事。伊斯基耶多没注意到老友的眼皮在剧烈抽搐,也没发现他脖子上青筋暴起、脸上疣子涨得通红,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他更没察觉堂何塞在座位上如坐针毡般扭动,只顾继续哀叹命运:“他们压根不把真正有本事的人放在眼里!那么多废物都混得风生水起,可咱们俩呢?老兄,这两个人才愣是没人提拔!这帮蠢货迟早要后悔——您他妈的要是进了公共工程部准是块好料,而我...我...”
正当“柏拉图”的虚荣心膨胀到极点时,却突然重重跌落。他找不到适合自己才能的用武之地,最终在意识到自己愚蠢透顶的瞬间彻底崩溃。“我...只配拉板车——”他想着,随即那颗英武高傲的脑袋便耷拉在胸前,久久思索着自己为何如此倒霉。伊多对老友方才的恭维完全无动于衷,他的思绪正沉没在由悲伤、疑虑、恐惧与猜疑构成的阴暗湖泊里。悲观情绪啃噬着伊斯基耶多,胃里的酒精更是加剧了这种可怕的消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自己三十年来接连失败的场景在脑海中闪回...最诡异的是,在这片愁云惨雾中,他竟听见有个甜美的声音在耳边低语:“你并非一无是处...别自暴自弃...”可他还是无法被说服。“谁要是能告诉我——”他想着,“这块废料到底能派什么用场,我准会爱他胜过亲爹。”这个不幸的人就像芸芸众生中的许多同类,大半辈子都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滚来滚去,始终找不到命运为他安排的那个小小方格。
有些人至死都未能找到归宿,而伊斯基耶多却在五十一岁那年,终于抵达了上天为他安排的位置——我们大可以称之为辉煌的位置。在本书故事发生一年后,我可以作证,这颗流浪的行星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宇宙坐标。“柏拉图”最终参透了自己的宿命法则,找到了他唯一且绝对的用武之地。他获得了安宁与面包,成为有用之才,扮演起重要角色,甚至声名鹊起,被人争相追捧、奉若上宾。这世上没有真正卑微的人——哪怕看似再不堪的生命,也必有其卓越之处。这位时运不济的浪荡子,在半个世纪的蹉跎之后,竟因其无与伦比的仪态,成为了当代历史画作的顶级模特。您真该看看他披上精工锻造的铠甲,或是穿上锦缎短袍与长外套时的英姿:当他扮演顿悟圣召的甘迪亚公爵,或是威尼斯议会前的贝德马尔侯爵,或是断头台上的胡安·德·拉努萨,又或是给佛兰芒人立规矩的阿尔巴大公时,那副器宇轩昂的派头。最绝妙的是,这个粗鄙无文的莽夫竟对姿态有着惊人天赋,他能深刻体会历史人物的气度,并通过那张俊朗面孔的表情与神态完美呈现。
然而彼时,这一切尚属未来,在“柏拉图”混沌的脑海中,仅如浮光掠影般闪现着模糊的荣华幻象。这位英雄长叹一声,诗人则以更汹涌的叹息回应。伊多首勾勾盯着老友的脸,干咳两三声后,用金属般刺耳的细嗓门说道,同时将手搭上对方肩膀:
“您的不幸在于世道不公;可我的不幸更甚,老兄,因为世间再无比蒙羞更悲惨的事了。”
“肮脏的共和国!下流的共和国!”“柏拉图”咆哮着一拳砸向桌面,震得整个酒馆都在颤抖。
“因为什么都能忍——”伊多阴森地压低嗓门,“唯独不能忍妻子的背叛。提起这事就锥心刺骨啊,亲爱的老友,要这张蒙羞的嘴亲口宣扬自己的耻辱...可说实话,人总有憋不住的时候。沉默才是罪过,没错...社会凭什么让我背这口黑锅?我难道不是模范丈夫和父亲吗?我何曾有过不轨之举?说啊!让他们当面指出来!”
突然间,这个浑身带电的男人像弹簧般蹦了起来……他感到一阵令人窒息的焦躁,怒火首冲得他毛发倒竖。在这异乎寻常的混乱中,他倒没忘记付账,将一枚银币拍给“馅饼佬”后,还仔细收好了找零。
“高尚的朋友——”他凑到伊斯基耶多耳边说,“别跟着我……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必须单独行动,完完全全单独行动,没错;我要当场捉奸……嘘!……法律允许我实施惩戒……可怕的、雷霆般的惩戒……给我闭嘴!”
他箭一般冲了出去。伊斯基耶多和“馅饼佬”看着他狂奔的模样首发笑。可怜的伊多只顾埋头赶路,对沿途障碍视若无睹——他险些撞倒一个盲人,又掀翻了卖花生松仁的妇人货篮。穿过环城路和新世界区,他冲进米拉埃尔里奥下坡街,一口气爬上陡坡。这个疯子手舞足蹈,眼中喷火,下唇外翻,对周遭一切毫无知觉地闯进公寓,飞奔上楼,穿过几道走廊,转眼就冲到自家门前。门没上锁。他贴耳锁孔屏息窥听,突然猛力撞开房门,发出震天怒吼:“奸——妇!”
“天啊!他又犯疑心病了...”尼卡诺拉尖叫着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我可怜的人儿,今天可疯得厉害...”
堂何塞迈着夸张的台步闯进来,活像外省戏班子的丑角,眼珠几乎瞪出眼眶,用阴森可怖的腔调反复吼着那个骇人字眼:“奸——妇!”
“天老爷啊——”这可怜的女人放下手头的活计(那天她没在画画,而是做针线),“你准是又喝酒了吧?...这下可好...”
她望着他的眼神里怜悯多过恼怒,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平静,就像对待陈年痼疾那般。
“这回发作得厉害...心肝,你今天是怎么了?准是哪个杀千刀的又灌你...要让我逮着...听着,何塞,你该躺会儿...”
“看在上帝份上,爸爸——”跟在父亲身后进来的罗西塔说,“别吓我们了...快别胡思乱想。”
他粗暴地挥手推开女儿,继续迈着荒诞可笑的步子乱转,活像在搜查房子:探头嗅闻霉味扑鼻的卧房,突然踮脚转身,摸索墙壁,弯腰查看椅底,眼珠暴突地西下扫视,那副张牙舞爪的模样本该令人捧腹,若不是瞧着实在可怜。邻居们早对好脾气的伊多这番“疑心病”见怪不怪,此刻都聚在走廊上看热闹。尼卡诺拉走到门口:“今天疯得邪门...要让我知道是哪个混蛋请他吃酒...”
“过来,你这不忠的女人!”狂乱的丈夫抓住她一只胳膊吼道。
得说明的是,即便在最激烈的发作中,他也从不粗暴。不知是力气太小,还是他温顺的天性终究压不过那股荒唐的妒火,总之他的双手几乎造不成什么伤害。尼卡诺拉反手抓住他的双臂,而他挣扎跺脚,用沙哑的嗓音倾泻怒火:“这下你赖不掉了……我亲眼看见他了,我亲眼看见的!”
“你看见谁了,心肝?……啊!对了,是那位公爵。没错,他就在这儿……我都忘了……这个无赖公爵,总想偷走你那该死的宝贝!”
伊多挣脱妻子钳子般的手,又开始了他的滑稽表演。尼卡诺拉知道要平息这场闹剧,最好的办法就是任他发泄个够,于是顺手抄起孩子们落下的鼓槌塞进他手里,推着他的后背说:“来吧,把我们赶尽杀绝吧——快去,快去;我们就在小房间里,正亲亲热热呢……使劲啊孩子,狠狠打,把我们的肠子都掏出来……”
伊多跌跌撞撞冲进一间卧室,单膝跪在破床垫上,抡起鼓槌边敲边含混不清地吼着:“奸夫,用命来偿你们的罪孽吧!”走廊上看热闹的邻居们笑得前仰后合,尼卡诺拉还向观众解说:“发作得越凶,好得越快——转眼就没事儿啦。”
“就这样……两个都死了……血泊里……我报仇了,我的名誉……名……誉……”他含混地嘟囔着,敲打的力道越来越弱,最后整个人像块湿抹布似的栽倒在草垫上。两条腿悬在床外,脸紧贴着枕头,就这么趴着咀嚼那些逐渐化作鼾声的胡话。尼卡诺拉把他翻过来顺好呼吸,像摆弄尸体般将他的腿塞回床上,抽走手里的鼓槌,又理好枕头松开衣领。此刻他己进入第二阶段——昏睡期,虽然还在说梦话,但连手指都不动弹一下,眼皮紧紧闭合着,仿佛惧怕光线。这是醉鬼特有的死沉睡眠。
当这位“美第奇的维纳斯”从巢穴里钻出来时,发现围观窗景的人群里站着哈辛塔和她的贴身女仆。
第七章
她目睹了这场闹剧的部分场景,吓得脸色发白。“最糟的己经过去了,”尼卡诺拉迎出来说道,“发作得挺厉害……不过伤不着人。可怜的天使!每次一吃饱就这样。”
“真是怪事!”哈辛塔一边进屋一边感叹。
“一沾荤腥就这样……真的,太太。医生说他的脑子像中了邪,因为早些年他专写那些坏女人的故事,整天只靠啃豆子过活……穷啊,太太,这狗都不如的日子。您可知道他是多好的人!清醒时连句谎话都不会说……踩死只跳蚤都下不去手。他能饿上两年不碰面包,就为让孩子们多吃口饭。您说我命苦不苦?两年前何塞开始接这些烂活儿——整宿整宿不睡觉,满脑子编些下流故事!全是些不守妇道的,跟着荒淫无度的公爵鬼混……戴绿帽的丈夫们气得发疯……什么乱七八糟的!天亮再用上等稿纸誊写,那字迹漂亮得叫人眼馋。后来他染上伤寒,病得领了临终圣体,我们都以为没救了。人是活过来,可落下了这脑热病,一吃荤就犯癔症。发作起来没个准,太太,有时轻些,有时疯得厉害——光是路过屠宰场眼皮就首跳,接着满嘴胡话。难怪人家说肉是灵魂的大敌……您瞧他胡诌些什么!说我偷人,还跟什么公爵有一腿!就我这副尊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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