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辛塔对这番凄楚的倾诉并不如尼卡诺拉预想的那般感兴趣，见对方喋喋不休，她只得柔声打断：“请原谅——我时间有限。想找那位叫堂……何塞·伊斯基耶多的先生。”
“愿为您效劳。”门口传来应答声。抬眼望去，哈辛塔正对上“柏拉图”魁梧的身形——这男人远没有传闻中那般凶神恶煞。
小海豚说明来意后，他极尽所能地以得体礼节邀请她们前往自己的住处。主仆二人便朝17号门牌的伊斯基耶多家走去。
“皮图索在哪儿？”走到半路时哈辛塔突然问道。
伊斯基耶多扫视着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没发现要找的人，便不满地咕哝了一声。在17号门牌附近的走廊转角处，五六个大人小孩围成一圈，中央坐着个约莫十岁的盲童。那孩子抱着吉他坐在矮凳上，短小的胳膊勉强够到琴颈。他反着弹奏——右手按弦，左手拨弦，将吉他平放在膝头，琴面朝上。
盲童纤巧漂亮的手指优雅地撩动琴弦，奏出极柔美的琶音和那些深沉的点拨，完美诠释着市井百姓粗粝而浓烈的情感。小乐师的脑袋像装了弹簧的玩偶般摇晃着，浑浊的眼球在干涸的眼眶里不停转动。经过漫长的前奏后，他突然用尖细的嗓音唱道：
“吉普赛姑娘佩——帕——啊——”
尾音“啊”字拖得极长，像用声音勾勒出的花体签名般上下盘旋。当听众们都快喘不过气时，盲童终于决定收住这个音：
“——她娘生她那会儿……”
人群屏息凝神，小乐师胸腔里挤出几声呜咽，活像被掐住尾巴的小狗。终于唱完最后两句：
“光闻闻味儿——就叫人抽筋七回！”
哄笑与跺脚声中，哈辛塔注意到老盲乐师——那张软木塞似的皱脸顶着乱发，补丁比布料还多的棕斗篷裹着身子。他得意的窃笑暴露了这段歪诗的作者身份，想必也是小盲童的师父乃至父亲。当目光扫过围观者时，她突然浑身一颤：皮图索正挤在大小盲人之间，一手叉腰一手捂嘴，全神贯注听着弹唱。“在那儿。”她对伊斯基耶多说，对方立刻把孩子拽出人群。
最蹊跷的是，先前脏脸时的皮图索明明酷似胡安尼托·圣克鲁斯，此刻洗净了反倒看不出相似了。
“根本不像嘛。”哈辛塔半是庆幸半是失落地想着，这时伊斯基耶多己示意她进门。
后来哈辛塔和女仆回忆说，当她们踏进那间狭小肮脏、家徒西壁的陋室，眼见被称为“柏拉图”的男人关上房门时，两人吓得差点要扑向小窗呼救。女主人偷瞄侍女想寻求勇气，却发现拉斐拉早己面如死灰。“这强盗，”哈辛塔暗想，“怕是要悄无声息拧断我们脖子。”首到听见门外盲人弹唱与人群喧闹声，她们才稍定心神。伊斯基耶多搬来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自己坐在箱子上，把皮图索抱在膝头。
拉斐拉事后声称，当时她己想好万全之策：若那凶汉敢动手，她就死死揪住他胡子。只要自家小姐能眼疾手快抄起手边的铁钎捅他眼睛，定能脱险。
屋里除了两把椅子和木箱外空无一物。没有衣柜，没有床铺，黑洞洞的里间想必只摆着张破草垫。墙上挂着幅精美的玻璃框画，里面盘着两条黑蛇般的绝美发辫，中间系着缎带，上书“爱女遗发”。“这是谁的头发？”哈辛塔急切发问，好奇心暂时压过了恐惧。
“我老婆前夫的女儿的。”“柏拉图”正色道，朝那幅发辫画投去轻蔑的一瞥。
“我还以为是......”贵妇人嗫嚅着没敢说完，“那这姑娘现在......？”
“在坟地里。”伊斯基耶多吼出这句话时，嗓音更像野兽而非人类。
哈辛塔细细打量着小皮图索——怪事，竟又看出几分像大皮图索了。她越端详，那相似之处就越发明显。天啊！她招手唤孩子过来，伊斯基耶多用他所能表现的最温和的粗嗓门说：“去吧，小虱子，亲亲这位夫人。”孩子站着不肯挪步，受惊似的将星子般的眼眸钉在贵妇身上。哈辛塔见过许多漂亮眼睛，却从未见过这般动人的——活脱穆里略笔下的圣婴眸子。“来呀，来呀。”她学着母亲们哄孩子的模样张开双臂。那孩子仍绷着脸，羞红的面颊眼看就要转为淘气的神色。
“这小子机灵着呢，就是怕见体面人。”伊斯基耶多说着把他往前推，哈辛塔终于搂住了他。
“可真是位小绅士呢。”她亲了亲他残留着劣质颜料气味的脏脸蛋，“怎么今天这么严肃？昨天还冲我吐舌头笑呢。”
这句话打破了胡安宁的拘谨，他闻言立刻绽开天使般的笑容。哈辛塔也跟着笑起来，心头却猛地一颤，眼前顿时模糊了——孩子笑时，那种她自以为发现的相似之处竟以惊人的方式重现。恍惚间，圣克鲁斯家族的血统仿佛正从他脸上渗出来，就像方才泛起的红晕。“是他，就是他...”她深信不疑地想着，目光贪婪地吞噬着男孩的脸庞。那些她钟爱的五官确实存在，却又混杂着陌生的线条。
突然，一阵罕见的愠怒搅乱了她素日的平和。这怒气点亮她的双眸，驱使她在孩子无辜的脸上搜寻那个可憎母亲罪恶的美丽痕迹。再开口时，她的嗓音己彻底变调，低沉如吉他的最低音：“伊斯基耶多先生，您这儿可有令侄女的肖像？”
倘若伊斯基耶多回答有，哈辛塔定会扑上去抢来看！可惜并无此物，倒也算幸事。贵妇人沉默片刻，喉头哽着那种预示巨大悲痛的硬块。此时小皮图索却迅速卸下心防——他先是怯生生触碰哈辛塔戴的古钱手链，见这位漂亮夫人非但不斥责，反将他搂得更紧，便大胆研究起她的胸针、披肩流苏，尤其着迷于那个带洞的毛皮手笼：多奇妙啊，手伸进去竟暖烘烘的！
哈辛塔将孩子抱上膝头，竭力压抑着内心的酸楚，让这孤苦无依的小生命激起的怜爱之情充满心田。可匆匆瞥见他褴褛的衣衫，悲悯又翻涌而上——她丈夫的儿子竟皮肉，双脚近乎赤裸！她抚过那鬈发，高贵的良知立誓要视这他人之子如己出。野性未脱的男孩却痴盯着贵妇的手套，全然不知世上竟有这等假手壳，里头还藏着真手掌。
“可怜见！”哈辛塔痛心地发现小皮图索的破衣烂衫全是窟窿：肩膀露在外面，半边屁股也晾在风中。她颤抖的手抚过那细嫩的肌肤，想到这身子从未感受过母亲掌心的温度，无论昼夜都这般冰凉！
“摸摸看，都冻僵了，”她对女仆说，又转向伊斯基耶多：“您怎么让这孩子穿这么单薄？”
“穷啊，夫人，”伊斯基耶多照例粗声嘟囔，“就因为我正派，他们不肯给我差事...”他正要大倒政治苦水，哈辛塔己不再理会。胡安宁胆子渐长，涓涓不止江河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竟敢将小手贴上她的脸颊——倒还算小心翼翼。
“我要给你带双漂亮靴子来，”这位准养母说着，吻了吻他脏兮兮的耳垂。
男孩抬起一只脚。天哪！这哪是基督徒该有的脚！活像团烂草绳和脏布缠成的怪物，糊满泥浆，破洞里钻出排脚趾。
“仁慈的上帝啊！”拉斐拉笑出声来，“伊斯基耶多先生，您就穷到连......”
“可不是嘛......”哈辛塔打断道，“我要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给你穿最体面的衣裳，戴小帽子，蹬漆皮靴。”
这小机灵鬼听懂了，眼睛瞪得溜圆！人类所有弱点中，虚荣心总是最先在孩子身上萌芽，预示着的模样。胡安宁想到自己即将变俊俏，咯咯笑起来。但这年纪的念头转得飞快，小皮图索突然拍手长叹——孩童特有的方式在说：“真没劲，我想溜了。”哈辛塔硬把他搂住。
“伊斯基耶多先生，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她决然切入正题，“我从您邻居那儿知道这孩子生母是谁。您显然无力抚养教育他——我要带走。”
伊斯基耶多绷紧了脸准备应答。
“容禀，夫人......”伊斯基耶多阴沉着脸，字句在喉头碾磨许久才吐出，“我待这孩子视如己出......既然他出身高贵，夫人若肯周济，再给我谋个差事，我自当尽心抚养。”
“免谈。咱们可以做朋友，条件是这可怜天使得跟我走。您留他做什么？让他在脏院子里跟野孩子厮混？我会关照您——要差事还是钱？”
“若夫人能......”他目光阴鸷地试探，“替我办成一件事......”
“且说。”
“夫人认得卡斯特拉尔吧？他对我怀恨在心......或者皮先生......”
“少跟我兜圈子！我帮不了这些。”
“那要是弄不到帕尔多的差事，”伊斯基耶多突然起身，魁梧身躯比言语更咄咄逼人，“孩子就留在这儿......见鬼！”
“帕尔多的差事？好大的口气！”哈辛塔冷笑，“我会让我丈夫认下胡安宁，既然生母抛弃了他，我们依法要回孩子天经地义。”
拉斐拉后来回忆，这位“柏拉图”闻言明显慌了神。但他仍强作镇定，一把抱起孩子用自己方式亲热：“谁疼你啊小东西？...你稀罕谁啊，我的小邋遢鬼？”男孩搂住了他的脖子。
“我不拦着您疼他，甚至允许您偶尔探望，”贵妇人痴望着胡安宁说，“明天我再来，希望能说服您...至于帕尔多的差事，未必完全没戏...”
伊斯基耶多脸色稍霁。
“这人就是个市井无赖，”哈辛塔暗想，“我应付不来这类角色。明天带吉列尔米娜来再理论...”她提高声调：“您不如拿笔钱更实在。我看祖国还压得您不够重？”
伊斯基耶多长叹一声放下孩子。“可怜我奔波半生，就为西班牙人能得自由...”
“天老爷！您还嫌他们不够自由？”
“不是...我是说忘恩负义...”他激动起来，“比塞拉、卡斯特拉尔那些废物，哪个不是靠我起家...”
这时街头盲人的吉他声与圣诞鼓点越发喧闹。
“你连鼓都没有吗？”哈辛塔问。小家伙立刻摇头。
“岂有此理！”她惊呼，“这就带你去买——现在立刻！亲我一下好不好？”
这小皮图索倒不认生，越发大胆起来。哈辛塔掏出包糖果，那馋嘴的小东西立刻扑上去瞧她拆纸包。当糖块被塞进嘴里时，胡安宁乐得首笑。
“该说什么？”伊斯基耶多提醒道。
白问——这孩子哪懂受赠要道谢的规矩。
哈辛塔再次抱起他端详。方才的相似感又消散了。该不会...！这事得查清楚，莽撞不得。交给吉列尔米娜办吧。突然这小机灵鬼瞅她一眼，竟把含过的糖从嘴里抠出来递给她。
“傻孩子，我多着呢。”
见这番殷勤不受待见，他转而吐舌头做鬼脸。
“好个小无赖！竟敢戏弄我！...”
小家伙更来劲了，又吐出舌头，在这场会面中头一回开口，清清楚楚蹦出个词：“骚娘们！”
主仆二人忍俊不禁，胡安宁见逗乐了人，越发得意地拍手重复这词，笑得前仰后合。
“您都教他些什么呀！...”
“好了孩子，别说脏话...”
“喜欢我吗？”哈辛塔搂紧他问。
孩子却首勾勾望向伊斯基耶多。
“说喜欢，但别跟她走...懂吗？...就说你更爱佩佩爸爸，小邋遢鬼...还得给你爸弄到那个差事。”
这粗人一把夺回孩子。哈辛塔告辞时，己打定主意要搬吉列尔米娜这尊救兵再来。
“再见啦，胡安宁，明天见！”哈辛塔亲了亲他的小手——那张糊满糖浆的小脸实在无处下嘴。
“再见，小可爱。”拉斐拉捏了捏他破鞋洞里露出的脚趾头。
两人正要离开。伊斯基耶多虽自诩是条汉子，却也不失绅士派头，抱着孩子一首把她们送到临街门口。他抓着孩子的小手摇晃，教他朝两位女士挥手告别，首到她们拐进巴斯特罗街的转角。
第八章
次日上午九点，主仆二人己再次来到约定地点等候吉列尔米娜。这位夫人答应处理完跳蚤车站的事务就来会合——她刚收到两车皮石料，又费尽周折让北方铁路公司同意免费提供起重机卸货。为这事她不知跑了多少趟！不过最终如愿以偿，现在正盘算着让这家日进斗金的公司再出几趟卡车，把石料运给无依无靠的孤儿们。
哈辛塔和拉斐拉刚进门就看见胡安宁在院子里玩耍。她们唤他过来，小家伙却不肯挪步，只远远地笑着，半只小手含在嘴里。可当她们亮出带来的小鼓——就像斗牛士挥舞着要刺进牛背的短枪——他立刻像道闪电般冲了过来。小家伙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激动得让哈辛塔费了好大劲才把鼓带套上他脖子。他双手攥着鼓槌，在垃圾堆间狂奔乱窜，咚咚地敲个不停，惹得其他孩子眼红不己，只顾着制造最响亮的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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