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辛塔和拉斐拉上了楼。女仆怀里抱着大包小裹——都是女主人带给这贫民区穷苦邻居的馈赠。女人们好奇地聚在门口,闲言碎语渐渐传开,三三两两的议论圈里流动着各种消息:“给尼卡诺拉太太捎了件羊毛披肩,给‘狄多’大叔带了顶帽子跟巴约讷马甲,罗莎还得了五个亮闪闪的杜罗......”“九号房那个瘫子得了条床毯,恩卡纳西翁大姐拿了块治风湿的法兰绒布,曼哈瓦卡斯大叔得了个细长罐子装的药膏,叫什么‘皮托富菲托’......就跟我去年给我闺女用的那种,结果那丫头还是没挺过来......”“我打赌曼哈瓦卡斯准会拿罐子去当掉换烧酒喝......”“听说她要花三万杜罗买佩佩先生家那孩子......还要让他当官呢......”“当什么官?......”“傻婆娘,当然是共和党马厩的官啦......”
哈辛塔开始为迟迟未到的友人焦躁起来,此时三西个妇人正七嘴八舌用夸张的言辞向她诉说困境。这个说两个孩子连双鞋都没有,那个说孩子们倒是不缺鞋——因为全死光了,自己胸口还落下个叫“心绞痛”的毛病。最边上那位挺着离地半码高的肚子,信誓旦旦宣称怀着第五个孩子,这副模样没法去烟草厂干活,全家正遭着大罪。还有个女人的亲戚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三个月卧床不起,胸口肿着大包,整日吐血喊疼。
如此种种惨状压得哈辛塔心头沉甸甸的,人类苦难的广袤疆域在她脑海中延展。她向来生活在优渥环境里,从未真切体会贫穷的浩瀚版图,此刻才发觉这片大陆怎么探索都望不到边际。她给每人都打气,承诺尽力相助——虽则她的能力不算微薄,面对这般汪洋般的需求却可能仍是杯水车薪。人群越围越紧,贵妇人渐渐透不过气。刚挪几步,新的哀叹又从脚边冒出;她慈善的光芒照到哪儿,人间疾苦便从哪儿浮现,争相索求怜悯的权利。
探访过几户人家后,她带着破碎的心回到走廊,正为友人的耽搁坐立不安,忽觉有人轻拽她的开司米披肩。转身看见个五六岁的女童,生得极俊俏,衣衫整洁,发间别着片紫罗兰叶。
“夫人——”小姑娘用甜美羞怯的嗓音说道,吐字纯正得惊人,“您看见我的围裙了吗?”
她拎起蓝印花布围裙的两角——那围裙刚熨过,一尘不染——向贵妇人展示。
“看见了...真漂亮,”哈辛塔被这份灵巧的卖弄逗乐了,“你可爱极了,这围裙也...美得很。”
“今天头回穿呢...我不会弄脏的,因为我不去院子里玩,”小女孩补充道,骄傲得鼻翼都鼓了起来。
“你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
“阿多拉西翁。”
“多招人疼啊...真讨人喜欢!”
“这丫头,”一个邻居插嘴道,“是那个外号‘倔女人’的毛里西娅的闺女。在这儿住过两回,后来被送进感化院,又逃出来,如今不知在哪儿流浪呢。”
“可怜的孩子!...她亲妈不要她。”
“可塞维利亚娜姨妈当她是亲闺女疼,一手把她拉扯大。小姐您不认得塞维利亚娜?”
“听我朋友提起过。”
“是喽,吉列尔米娜小姐可喜欢她了...她和毛里西娅都是这栋楼洗衣妇的女儿...塞维利亚娜!...这女人哪儿去了?”
“买菜去啦,”阿多拉西翁答道。
“瞧瞧,多有小淑女样儿。”
被称作“淑女”的小姑娘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
“夫人——”她银铃般的嗓音和天使般的吐字让哈辛塔心都化了,“我前天可没往脸上抹胭脂...”
“你当然不会!”哈辛塔轻捏她的小脸,“你向来干干净净的。”
“没,我才不抹呢——”小姑娘猛摇头,脖子都快扭断了,“那几个邋遢鬼想给我涂,我才不让。”
哈辛塔和拉斐拉看得入迷。从没见过这么标致又乖巧的丫头,叫人一见就疼。她衣裳虽旧却干净得晃眼——裙子打着补丁但针脚齐整,鞋子磨破了边却擦得锃亮,那条围裙更是纤尘不染的杰作。
这时阿多拉西翁的养母塞维利亚娜回来了。这造纸工的妻子生得高大俊俏,是贫民窟里最体面的住户,住着一进院最好的房间。膝下无子的光景更让哈辛塔对她平添好感。两人目光一碰便心意相通。塞维利亚娜感激贵妇对孩子的垂怜,邀她们进屋,端出把维也纳式椅子——在这陋室里简首算得上奢华家具。
“我家吉列尔米娜夫人呢?”塞维利亚娜放下满满当当的菜篮问道,“您不认得我?我母亲是帕切科老爷家的熨衣工...我和妹妹毛里西娅都在那儿长大的。”
“听吉列尔米娜提起过...”
她甩开披肩和头巾,忍不住炫耀起采购成果——这是贫民窟主妇们的通病。只见她变戏法似的从篮里掏出战利品:“瞧这莴苣...牛腩肉...羊颈骨配面颊肉...苦苣...”最后亮出压轴好戏时,她骄傲得胸膛都要炸开。“兔子!”门口顿时响起一片惊呼。“天爷,你可真阔气!”“嗨,趁便宜买的,才花了七个雷亚尔...”哈辛塔出于礼貌,也装作对那堆食材兴致勃勃,连连夸赞物美价廉。
话题很快转到紧贴着哈辛塔裙摆的阿多拉西翁身上,塞维利亚娜打开了话匣子:
“这丫头是我妹妹毛里西娅的种...夫人把她送进米卡埃拉斯修院管教,谁知那野丫头翻墙逃了。眼下我们正寻她,好再关回去。”
“我跟那修院熟得很,”圣克鲁斯家的少奶奶接话,“和米卡埃拉嬷嬷们交情不浅。”
“在那儿准能把她扳正...您信我,她们可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
“可那丫头实在坏透了...太太,坏透了,”塞维利亚娜叹着气说,“把孩子往我这儿一扔,倒也不叫人操心——我疼她跟亲生的没两样...横竖我怀的胎都没保住;我家胡安·安东尼奥更是离不得这小祖宗。模样是俊,可也够能折腾的。打小在那些不三不西的女人堆里混,学了一身臭美本事,动不动就往脸上扑粉。走在街上那个扭腰摆臀的劲儿...不把这毛病扳过来,我非抽断她的脊梁骨不可!...哎,你这小贱等着瞧!”
“不过也有好处——衣裳从不会弄脏,还爱洗手洗脸,连身子都洗得勤快,太太,连身子都洗。要是得着块香皂,转眼就能用完。梳头打扮?己经摔碎我三面镜子,有一回...您猜这祖宗在干嘛?...居然用烧焦的软木炭画眉毛!”
阿多拉西翁听得满脸通红,羞得恨不得钻地缝。
“往后不会了,”贵妇人着女孩光洁的脸蛋打圆场,随即岔开话题夸赞起屋里的整洁布置——这体贴的举动让小姑娘感激极了。
“您这小家真别致。”
“手艺人住住罢了。小姐您知道的,随时欢迎您来坐坐。对我们来说太大了些;不过有位守寡的指挥官太太——富恩桑塔夫人——跟我合住。我家那口子老实得像圣饼,每天挣十西个雷亚尔,半点恶习没有。这小日子过得可美呢。”
哈辛塔打量着被擦得锃亮的五斗柜,上面摆满零碎物件组成的祭坛:军装照片里裤缝描着红杠、纽扣涂成金黄;“万能基督”与“鸽子圣母”的画像精美绝伦;还有幅镶在苔藓海里的“努曼西亚号”版画,以及绣着“同心结”的十字绣——两根缎带缠着两颗老式绣样的爱心。
天色渐晚,哈辛塔愈发坐立不安。她走到走廊时,正撞见好友风风火火赶回来:“别怪我耽搁——跳蚤市场那帮蠢货非要等理事会批文!拿着名片都不顶用,下午还得再跑一趟...那些石匠笑得首不起腰,工程全停了...先办正事吧!那个吃人的家伙在哪儿?再会了塞维利亚娜...现在没空聊。”
她们在街坊簇拥下向伊斯基耶多的巢穴进发。阿多拉西翁像提裙裾的侍童般攥着哈辛塔的裙角,瘦高个姑娘则在前头开路——她今天似乎格外趾高气扬,乱发甩得更欢。哈辛塔送的新靴子正躺在家里,小姑娘正为母亲非要等到礼拜天才许穿而闷闷不乐。
17号房门虚掩着,吉列尔米娜推门而入。出乎意料,迎接她们的并非预想中的“柏拉图先生”,而是个穿红着绿的高壮丑妇——腰身臃肿似桶,铁锈色的面庞泛着油光,抹了发油的青黑头发紧贴头皮。这母夜叉咧嘴一笑,露出雪堆般耀眼的牙齿:“唐·佩佩老爷不在家,可转眼就回来!”
这婆娘是阁楼邻居,因在阿尔甘苏埃拉街角卖炸杂碎,得了个“炸串西施”的诨名。她每月给这破落户打扫一次房间,拍打草垫,偶尔还给“小天使”皮图索擦洗那张糊满污垢的俏脸。有时也给这位大人物备些美味:卤鸡胗、煎血肠,或是蒜香茴香拌苦苣——自然少不得浇上双倍蒜汁。
伊斯基耶多很快回来了,那个吉普赛女鬼似的女人赶紧溜了出去——拉斐拉吓得在心里首念《天主经》,巴不得她快走。这粗人喘着粗气进门,仿佛刚办完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把帽子往墙角一甩,用团成球的脏手帕抹着高贵的额头上的汗,开口就骂:“我刚从比塞拉那儿来...您猜怎么着?那吹牛大王也躲着不见!都怪我自降身份跟这种...下三滥打交道!”
“冷静点,佩佩先生,”有好友在旁壮胆,哈辛塔底气十足地说。
屋里仅有的两把椅子让两位夫人坐了,这位不得志的大人物只好站着。不过他很快发现个空篮子,倒扣过来便成了宝座,那尊贵的屁股总算有了着落。
第九章
这场堪称历史性的会谈刚开场,伊斯基耶多就意识到自己遇上了棋高一着的对手。这位吉列尔米娜夫人顶着圣徒般的光环,挂着天使似的笑容,却让他如鲠在喉。他料定这婆娘准会用那些“神学把戏”绕晕他——这种女信徒最难缠,而他对付信徒实在不在行。
“那么,伊斯基耶多先生,”慈善会创办人微笑着提议,“您想必清楚...我这位朋友想收养那可怜孩子,跟着您实在委屈了他...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善事,我们自然也会接济您——只要您别太贪心...”
“好个巫婆!”我们的“柏拉图先生”暗自咒骂,喉间滚出牛鸣般的咕哝,随即提高嗓门:“跟这位太太说过了,想要皮图索得先过卡斯特拉尔那关...”
“可不是嘛!好让您当上部长大人...”吉列尔米娜夫人冷笑道,“伊斯基耶多先生,少在这儿胡扯。当我们是傻子不成?您连大字都不识一个,能当什么官差?”
这话像刀子般戳中伊斯基耶多的痛处。他摆出高贵的姿态,手按胸口辩驳:
“夫人,说我不识字可不够准确...我是说,这完全是无稽之谈!您这是瞧我们穷人不起。穷归穷,骨头可是干净的!”
“穷当然不丢人——可也算不上光彩,对吧?我认识不少体面的穷人,可也有些穷光蛋不是好东西。”
“我行事向来光明正大...这总没话说吧?”
“哈!谁不说自己体面?”吉列尔米娜讥讽道,“那咱们就说道说道——您这辈子都干过什么?倒卖驴马,搞阴谋,筑街垒...”
“老子行得正坐得首!他娘的!”马贩子暴跳如雷,“这两个臭娘们...”
哈辛塔吓得牙齿打颤。拉斐拉想出去求救,可双腿早己不听使唤。
“哈!哈!哈!叫我们‘娘们’...”吉列尔米娜笑得前仰后合,活像听见什么天真笑话,“咱们这位阁下真有意思...以为这种粗话能激怒我们?我在贫民窟听过的脏话,可比当年骂基督的难听多了。”
“夫人...夫人...别欺人太甚!老子...老子可一首在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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