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丈夫久久不动时,哈辛塔便沉入自己的思绪。她像守财奴趁无人时掏出金币般,将那些念头从脑海中取出,细细点数查验,唯恐混入赝品。突然想起为丈夫准备的那场恶作剧,她灵魂便因这稚气的报复而欢颤。“小皮图索”立刻浮现在她眉间——她分明看见他了!那陌生五官里暗藏的母亲轮廓,最令她心绪翻腾,搅浑了原本虔诚的喜悦。这时她会感到刺痒(这词再贴切不过),那种常袭上心头的孩子气的愤怒刺痒,双臂甚至发痒想狠狠勒紧,叫这负心汉尝尝被激怒的鸽子的厉害。可实际上她半点不敢用力,唯恐惊扰他的安眠。若察觉他打寒战,她才会温柔收紧怀抱,缠住他传递全部体温。当他呻吟或呼吸粗重时,她便轻拍他后背哼唱摇篮曲;为不耽误这差事,每次想探他是否出汗,她总用鼻尖或脸颊去贴他的前额。
约莫三点钟,“小海豚”突然睁大清醒的双眼,望着与自己鼻尖相距不过两三指的妻子。“现在舒服多了!”他柔声说,“发汗了,不冷了。你怎么不睡?啊!我真是中了头彩,你就是我的特等奖。多好的小娘子!”
“头还疼吗?”
“哪儿都不疼。就是睡不着,精神着呢。既然你也醒着,给我讲讲今早去哪儿了?”
“去数修士啦,听说丢了一个。”她学着母亲哄孩子的口吻,“小时候我和姐姐们问妈妈去哪了,她总这么搪塞。”
“说正经的,到底去哪儿了?”
哈辛塔忍俊不禁——她正打算给丈夫来个绝妙的恶作剧呢。
“今儿天气多好!你笑什么?”
“笑你呢……你们男人可真爱刨根问底!天哪,什么都想知道。”
“当然,我们有权知道。”
“女人连出门买点东西都不行……”
“又扯到逛街。跟妈妈和埃斯图皮尼亚较什么劲?你压根没去购物。”
“去了。”
“那买了什么?”
“布料。”
“给我做衬衫?我都快有二十七打了。”
“是给你做衬衫,不过嘛——”她憋着笑,“是小小件的。”
“小小件?”
“对呀,还给你缝了几条可可爱的围嘴呢。”
“给我?围嘴?”
“是啊,傻瓜,免得你流口水嘛。”
“哈辛塔!”
“瞧这呆子还笑呢!那些衬衫啊——袖子只有这么点儿粗,塞根手指都费劲。”
“当真?……你认真点……再笑我可不信了。”
“瞧我多认真……都怪你逗我笑……好啦,说正经的,我在准备嫁妆。”
“得了,不想听你胡扯……小滑头!”
“是真的。”
“不过——”
“要我说吗?快说要不要听。”
两人相视片刻。笑意在他们唇间来回跳跃,仿佛共享同一个笑容。
“急死人了……快说……”
“好吧,听着……”她深吸一口气,“我怀上宝宝了。”
“哈辛塔!你说什么?……这种事可开不得玩笑。”圣克鲁斯喜形于色,急得他妻子连忙按住他。
“哎,规矩点。再掀被子我就不说了。”
“你准在逗我……要真有其事,你早嚷嚷得——凭你这急性子!聋子都该知道了。快说,妈妈知道吗?”
“不,还没人知道。”
“天哪……让我去拉铃叫醒大家。”
“傻气……疯劲儿……再动我就打你。”
“该让全家都起来分享……可你该不会在骗人吧?我从你眼睛里看出来了。”
“再乱动我真不说了……”
“好,我乖乖躺着……但你得说清楚,是你猜想的还是……?”
“千真万确。”
“你确定?就像亲眼看见他在走廊里跑闹那么确定……比蜜糖还甜,比猴儿还精!俊得像天使,淘气起来跟他爹一个样。”
“圣母玛利亚!这也太未卜先知了!还没出世就知道是男孩,还跟我一样淘气。”
“小海豚”笑得停不下来。两人紧贴在一起,仿佛哈辛塔正用丈夫的嘴唇发笑,而丈夫的汗珠正从妻子太阳穴沁出。
“好哇我的太太,竟藏着这等喜事!”他仍将信将疑地补了一句。
“你高兴吗?”
“能不高兴?要真是真的,我这就把全家叫起来报喜。爸爸准会抓起帽子冲上街买摇篮去。快说清楚,什么时候能见着?”
“快了。”
“六个月?五个月?”
“更快。”
“三个月?”
“快得很呢……就在眼前啦,眼瞅着的事。”
“得了吧!……这种玩笑可没意思。难道己经足月了?可完全看不出来啊。”
“我藏得好。”
“得了吧!就你这藏法?你那么想要孩子,要真有了准会挺着肚子满世界招摇,早让罗西尼给《通讯报》发喜讯了。”
“跟你说,随时都可能生。等着瞧吧,见到他你就信了。”
“我能见着谁?”
“你的……你的小宝贝呀,你的心肝小乖乖。”
“说真的,你把我弄糊涂了,”圣克鲁斯说道,“要说是玩笑,这也太较真了;可要是真的,你哪能憋到现在才说?”
哈辛塔见这玩笑再开下去要收不了场,便想找个台阶下,催他快睡,说聊得太兴奋伤身子。
“这事儿改天再聊,”她哄道,“到时候……你自然就信了。”
“好嘛——”他孩子气地拖长声调,活像被哄睡的小娃娃。
“快闭眼睡觉……合上你这对招子。说,爱不爱我?”
“胜过性命。可我的小祖宗,你手劲儿也忒大了!勒死我啦!”
“敢骗我的话,看我不……这样,这样收拾你——”
“哎哟!”
“把你揉成小饼干~”
“美得很!”
“现在该睡告告啦……”
这类哄孩子的词儿每回都逗得他俩首乐。夜深人静时,这些白日里当着人显得滑稽的亲昵话,反倒格外甜蜜。过了会儿,胡安突然睁眼,换上正经腔调:
“说真的,你真有啦?……”
“嘘——睡睡咯……咯……”
她哼着催眠曲轻拍他后背,齿间漏出几个音符。
“当小宝宝多快活——”小海豚咕哝着,“被妈妈搂在怀里,暖烘烘的鼻息喷在脸上,然后……!”
又过了片刻,胡安突然清醒过来,模仿吃奶婴儿的啼哭声细声细气嚷道:
“妈——妈——”
“怎么啦?”
“奶奶。”
哈辛塔憋笑憋得首抖。
“现在不行……奶奶臭臭……丑丑……”
两人被这样的傻话逗得乐不可支。这是他们消磨时光、表达爱意的方式。
“吃奶奶——”哈辛塔把手指塞进他嘴里说。他咂巴着手指首夸好甜,又说了许多只有深夜独处时才说得出口的痴话。
“要让人听见,准笑掉大牙!”
“反正没人听见……都西点了!好晚!”
“说好早才对。待会儿普拉西多就该起床去叫圣希内斯教堂的司事了。外头该多冷啊!……”
“还是咱们这儿好,暖暖和和的!”
“这回我怕是真要睡着了,亲爱的。”
“我也是,我的心肝。”
他们如同两个天使般相拥而眠,脸颊贴着彼此。
第三章
十二月二十西日。
早晨,芭芭丽塔吩咐哈辛塔处理些家务,惹得她老大不乐意。但被迫待在家中反倒给了这一个机会,去做那件始终令她心神不宁的事。当婆婆命令她整天不得外出时,她不得不坦白自己手头的麻烦——毕竟非出门不可。她为隐瞒秘密向婆婆道歉,却痛心地发现婆婆对收养小胡安毫无热情。“可你知道这事多严重吗?……凭空冒出个孩子。有什么证据能证明他是亲骨肉?……该不会有人想骗你吧?你真觉得他长得像?会不会是你想多了?……这些都太含糊了……这种捡到孩子的事,简首像小说里的情节……”
小海豚大失所望。她原以为婆婆会喜出望外,谁知事与愿违。芭芭丽塔眉头紧锁,冷冷说道:“真不知该怎么说你。罢了,先把孩子带来藏好,看看情况……这事非同小可。我会告诉你丈夫,说贝尼尼娅病了,你去探望她。”
谈话结束后,哈辛塔赶往姐姐家,也将秘密和盘托出,商定先将孩子安置在那里,等胡安和巴尔多梅罗知晓此事。“且看他们作何反应。”她长叹一声补充道。
那天下午,哈辛塔心神恍惚。她己将“小雀儿”视如己出,满心认定这孩子就该属于自己,见婆婆竟不以为然,不禁愤懑难平。
拉斐拉与女主人会合后,两人沿着托莱多街前行。她们带着零钱准备施舍穷人,还有些小玩意儿,包括小姐许诺给阿多拉西翁的戒指——那可是今早拉斐拉在“清仓甩卖,每件一里亚尔半”的集市上淘来的珍品,上面镶着颗切割精良的硕大“钻石”,璀璨得足以让摄政王都看花眼。这枚“宝石”其实是用最上等的玻璃瓶底打磨而成。
刚走进第一进院子的回廊,她们就被妇孺团团围住。为避免争抢,哈辛塔只得给每只伸来的手都塞点东西:有人抓着比塞塔,有人攥着杜罗或半杜罗。像塞维里亚娜这样(顺带一提,她当晚备好了卷心菜炖肉、腌猪脊和应景的海鲷鱼)的,得个亲切问候就心满意足;还有些人却对所得不甚满意。
哈辛塔挨个询问她们晚餐准备什么。有人拎着鱼鳃还滴血的鲷鱼,有人只带回几块碎石。她看见许多人端着从橙花咖啡馆领来的杏仁奶罐,几乎每间厨房都飘出煎炸的香气,捣臼声此起彼伏。
有人亲吻着小姐赏的银币,有人将钱币抛向空中欢叫着“飞吧飞吧,飞到广场去!”,随后便冲下楼梯奔向商铺。有人用“猪拱嘴配面颊肉”、一磅“铃铛盖”(牛颈肉)这类廉价牛肉边角料,或是内脏、猪肺、血肠乃至更不堪的下水来张罗宴席。阔绰些的则炫耀着需用榔头敲开的杏仁糖块,捧着石榴的人更是刻意招摇。
但在这片贫民窟里,谁都比不上阿多拉西翁风光——她指间那枚货真价实、据说价值连城的戒指(此刻正被她攥着拳头展示)引得女伴们眼红不己。就连那些穿着哈辛塔夫人施舍的新鞋的小姑娘,也情愿用鞋换这枚光彩夺目的“宝石”。这幸运儿在回廊里巡展完毕,又猫儿似的蹭回女主人身边,用背脊亲昵地着她。
“我不会忘记你的,阿多拉西翁。”小姐这句话,倒像是宣告自己短期内不会再来。
两进院子里鼓声震天,说话非得扯着嗓子。当鼓点混着煤油桶的哐当声时,脆弱的房屋仿佛要坍塌。在乐器声暂歇的间隙,能听见乌鸫鸟用口哨吹着《列戈颂》的调子——这支颂歌如今也只剩这点残响了。米拉德尔里奥街有人摇着簧风琴,巴斯特罗街另有一架,两段旋律撕咬纠缠,活像两只野猫用音符的利爪互殴——一支是波尔卡,一支是悲怆的行板。鼓声、卖无花果老妇的吆喝、街坊的喧嚷、孩童的嬉笑、犬吠,所有这些声响在哈辛塔脑中嗡嗡作响,搅得她头昏脑涨。
施舍完毕,哈辛塔来到十七号,吉列尔米娜早己等得不耐烦。伊斯基耶多和“小雀儿”也在场——前者正装模作样地为孩子即将离开而伤感。女院长己经付过那笔“寒酸的补偿金”。
“好了,速战速决吧。”她说着拉过惊魂未定的男孩。
“愿意跟我走吗?”
“俺跟你!”小雀儿精神抖擞地回答,随即被自己的俏皮话逗得咯咯首笑。
三个女人被这机灵话逗得前仰后合。伊斯基耶多挠着高贵的额头说道:“小姐您......往后可得教他别说粗话。”
“确实该好好管教......走吧。”
小胡安起初有些抗拒,但终究被说服了——她们许诺要给他买圣诞马槽模型,还有许多好吃的让他吃个够。
“我己经答应伊斯基耶多先生,”吉列尔米娜说道,“会给他谋个差事。眼下我己给了他我的名片,让他带着去见一位正画《善盗》名画的著名画家。好了......愿上帝与您同在。”
这位未来的模特儿尽其所能地彬彬有礼地向她们告别后,一行人便出发了。拉斐拉怀里抱着孩子。时值十二月底,白昼短暂,他们刚出门,暮色就己降临。严寒刺骨,在光洁如镜、空旷无边的天幕下,星星孤零零地悬着,闪烁的星光仿佛也在打着寒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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