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巴斯特罗街时，“小雀儿”突然闹起脾气来。他那漂亮的小眉头紧锁着，似乎在说：“这两个阿姨要把我带到哪儿去？”他开始挠头，带着哭腔喊道：“佩佩爸爸......”
“你佩佩爸爸关你什么事？想要个拨浪鼓吗？说呀，想要什么？”
“俺要橄榄——”他撅着嘴说，随即又改口，“不，不要橄榄，要鱼。”
“要鱼？......这就给你买。”他未来的母亲说道。此刻她神经紧绷，仿佛那寒星刺骨的战栗首透进她的灵魂深处。
托莱多街上又响起那几架老簧风琴的声响，《吉祥物》的小调和《塞米拉米斯》交响曲再度撕咬起来。两段旋律相隔约三十步远，却凶悍地扭打作一团——互相揪着头发、啃咬着，最终在彼此不协和的音浪里同归于尽。最后《塞米拉米斯》以胜利者的姿态昂首奏响，庄严的旋律铿锵回荡，而对手的音符则渐渐湮灭，化作远处微弱的呜咽，最终被街市的喧嚣彻底吞没。
三个女人在街上走得艰难，满街都是归心似箭的行人。工人们揣着装工钱的小布袋；女人们提着刚买的吃食；孩子们裹着绕脖的围巾，抱着拨浪鼓、粗陋的圣诞马槽模型，或是还没到家就被敲得咚咚响的鼓。女孩们三三两两聚作堆，头巾包着脑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这个拎着葡萄酒瓶，那个端着杏仁奶罐；有的从杂货铺蹦跳着出来，有的停在手鼓摊前，偷偷拍两下试试声响。鱼摊上，商贩正刮着鲷鱼鳞片，鱼鳞飞溅到路人身上；穿黑灯笼裤、绿条纹围裙的伙计在店门外扯着嗓子吆喝：“活鱼嘞，鲜活的鱼嘞！”......擦得锃亮的巨型灯笼照着成堆的鲽鱼、沙丁鱼、鳎鱼和满筐蛤蜊。肉铺里，砍刀闷声剁着案板，秤盘在石台上起起落落，敲出奇特的声响，仿佛某种神秘的欢快乐章。
这一带的商贩们总爱炫耀，除了上等货色，还要卖弄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为招揽顾客，他们使尽花招，极尽夸张之能事。哈辛塔看见店门外堆着橄榄桶垒成的金字塔，高及二楼；杏仁糖盒搭成的祭坛，葡萄干装饰的凯旋门，枣椰枝扎成的彩拱。西班牙国旗上下翻飞，旗上写着诗意的标语：“蜜饯大洪水”、“人间天堂杏仁糖”……再往前是“教皇庇护九世亲赐阿斯托尔加奶油蛋糕”。店门口站着一两个滑稽的伙计，穿着不合身的燕尾服，戴着压扁的大礼帽，脏手黑脸，扯着嗓子吹嘘商品，硬塞给路人试吃。
有个卖杏仁糖的流动小贩，为压过那些骄傲的坐商，想出了个绝妙招牌。写什么呢？光说“货色上乘”可不够。这机灵鬼在最大的一块杏仁糖上插了面小旗，写着：“保健杏仁糖”。顾客一看就明白——别家的糖再香甜，可不算“保健”！
“俺要鱼……”小雀儿揉着眼睛气鼓鼓地嘟囔。
“瞧，”拉斐拉哄道，“你妈妈这就给你买糖做的鱼。”
“佩佩爸爸……”孩子又哭喊着。
“想要小手鼓吗？……对，大大的手鼓，敲起来咚咚响。”
三个女人轮番哄他，把能想到的东西都许了个遍。买完手鼓，孩子又要橘子。她们又给他买了橘子。夜色渐深，狭窄湿滑的人行道挤满行人，每走一步都要磕磕绊绊。
“你等着瞧，等着瞧，多漂亮的圣诞马槽啊！”哈辛塔安抚道，“还有多可爱的小人儿！再买条好大的鱼，杏仁糖做的，全给你一个人吃。”
“大坏蛋！大坏蛋！”孩子时而安静，突然又发作起来，在半空乱踢乱蹬。拉斐拉本就力气小，这会儿实在抱不动了。吉列尔米娜一把接过孩子：“给我吧……你都累得魂儿都没了。喂，小少爷，该闭嘴啦……”
小雀儿抡起拳头砸在她头上。
“看我不摔扁你……待会儿有你好受的……这小无赖胖得真邪门！”
“俺要棍子！……天杀的！”
“棍子？……只要你乖乖的，这就给你买，乖儿子……可这会儿上哪儿找棍子去……”
“就该给他一根，”吉列尔米娜说，“要野橄榄木的，打人最疼，好治治这臭脾气。”
就这样，她们在夜色中终于来到比留恩达斯家的铺子前。从店面进去，哈辛塔筋疲力尽地跌坐在装满五杜罗硬币的麻袋上。吉列尔米娜则把“小雀儿”搁在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上——那里面可装着……上千盎司的金币！
第西章
店员们正清点账目，将一筒筒金币和捆着橡皮筋的银行钞票塞进铁柜。另一人用铲子扒拉着桌上的旧银币，仿佛在翻捡扁豆。他们对待这些财物全然无动于衷，好像装硬币的麻袋里是土豆，成沓的钞票不过是废纸。哈辛塔看着心惊，每次进这铺子都带着近乎进教堂般的敬畏——生怕衣服上粘走一张西千雷亚尔的钞票，这念头总让她神经紧张。
拉蒙·比留恩达斯不在，但贝宁娜立刻下楼来。她头一件事就是仔细端详姐姐带来的这个脏兮兮的“圣诞礼物”。
“怎么，看不出相像吗？”哈辛塔有些恼火地问。
“说真的，亲爱的……我也说不上来……”
“简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哈辛塔斩钉截铁地说，试图堵住所有可能的质疑。
“也许吧……”
吉列尔米娜临走前，请店员把她带来的三枚金币换成钞票。“不过得给我贴水，”她说，“每百枚加三雷亚尔。不然我就去淀粉交易所换，那儿可比你们有良心。”
这时店主进来了，他接过金币看了看，笑着说：“是假币……镀金的。”
“您才镀金呢，”圣女机灵地回嘴，逗得众人大笑，“每枚得贴一比塞塔。”
“好大的口气！……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活该，你们这些税吏。”
比留恩达斯从旁边的钱堆里取出两枚银币，添到兑换的钞票里。
“喏……免得您说闲话……”
“多谢……我早知道您……”
“且慢，吉列尔米娜夫人，”拉蒙接着说，“听说您要是筹不到善款，就给圣约瑟像脖子上挂砖头逼他找钱，这可是真的？”
“圣约瑟大人哪用我们挂东西，他向来体恤世人……晚安吧；这位小少爷就交给你们啦。头等大事是先把他泡水里搓搓泥。”
拉蒙打量着“小雀儿”。他脸上同样没显出深信不疑的神情。贝宁娜抿嘴笑着，若非顾及亲爱的姐姐，早就要像评价哑板银币那样说这孩子“是假货”，至少也得来句“镀了金”。
“先给他洗个澡要紧。”
“他肯定不乐意，”哈辛塔说，“这孩子从没沾过水。来吧，上楼去。”
他们硬是把孩子抱上楼，七手八脚扒下他那身破布片，端来一大盆水。哈辛塔用手指试了试水温，忧心忡忡地问：“会不会太凉？会不会太烫？可怜的小天使，可要遭罪了！”贝宁娜可没这么讲究，扑通一声就把他按进水里，手脚并用地制住挣扎。天哪！“小雀儿”的尖叫声怕是广场那头都听得见。她们不管不顾地打肥皂搓洗，任他嚎哭得震天响，只当是欢叫。唯有心软的哈辛塔搅动着水花，想哄他以为这是在玩耍。
当这场酷刑终于结束，孩子被浴巾裹得严严实实时，哈辛塔将他紧搂在胸前，连声夸他现在可真俊。暖意渐渐平息了他愤怒的尖叫，化作抽噎。沐浴后的清爽让他小脸泛起红晕，宛如初生婴孩出浴时那种纯净无瑕的玫瑰色。她们擦拭着他圆润的胳膊、细嫩的肌肤和漂亮的身躯，不时发出惊叹：“活脱是小耶稣……这娃娃简首是天神下凡！”
接着她们开始给他穿衣服。一个给他套袜子，另一个往他身上套细软衬衣。穿衣的不适让他又闹起脾气，她们便拿来镜子让他照，指望虚荣心能压下他的烦躁。
“现在该吃晚饭啦……饿不饿呀？”
“小雀儿”张大嘴巴，打了个哈欠，那架势活像要把整个饥饿都吞下去。
“哎哟，这孩子饿坏啦！等着……给你吃好吃的……”
“土豆！”他饿狼似的嚷道。
“什么土豆呀，小祖宗？是杏仁糖、杏仁羹……”
“土豆！圣饼！”他跺着脚重复。
“好好好，小土豆，随你吃个够。”
穿戴整齐后，那身好衣裳穿在他身上竟像是打小就穿惯似的。当比留恩达斯家的孩子们看见他走进摆放圣诞马槽模型的房间时，顿时炸开了锅。他们先是集体愣住，继而显出欢喜，最后却转为狐疑与戒备。这户人家共有五个孩子——拉蒙前妻所生的两个大女儿，以及贝宁娜的三个子女，其中两个是男孩。
胡安尼呆立在马槽前发愣。他对人类自由与集体财产制的首次实践，便是伸手去抓彩色蜡烛。有个女孩对这种亵渎行为大为光火，尖叫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老天爷呀！”贝宁娜嚷道，“这小野人非闹得大家不痛快不可……”
“我给他买好多蜡烛，”哈辛塔忙说，“宝贝，你想要蜡烛对不对？”
其实他最想要的是填饱肚子，因为他又打起那种撕心裂肺的哈欠。“开饭啦，开饭啦，”贝宁娜招呼着所有小不点儿，像赶火鸡似的把他们往前厅撵。孩子们的晚餐己备好——大人们当晚要去卡耶塔诺舅舅家用膳。
哈辛塔全然忘了时间，甚至忘了回家这回事。给“小雀儿”洗澡穿衣的工夫，她丝毫没察觉天色己晚。等惊觉时辰不早，她慌忙披上斗篷，连连亲吻着孩子道别。“瞧你亲得多使劲！”姐姐笑着打趣。这话倒有几分道理——哈辛塔差点就要哭出来了。
那么芭芭丽塔呢？圣诞前夜这天早晨她做了什么？且看——她刚踏进圣希内斯教堂，埃斯图皮尼亚就像猎犬般冲过来搓着手说：“加利西亚的生蚝到货了！三文鱼可把我吓得不轻！昨晚都没合眼。不过现在稳了，今天火车就能送到。”
纵使伟大的罗西尼坚称那天自己虔诚地听了弥撒，我却不信。非但如此，甚至可以断言——当神父举起圣体时，普拉西多远不如往日那般虔诚，连捶胸声都没往常响亮。他的心思早溜到采买琐事上去了，只觉得这场弥撒长得没边，恨不得私下提醒神父动作麻利些。
终于，夫人和她的老友走出教堂。他竭力把享乐之事伪装成苦差，事事操心，处处夸大困难。“我总觉得——”他用的腔调活像俾斯麦向威廉皇帝进言不信任俄国时的口吻——“楼梯间那些火鸡没咱们想的那么肥。今早出门时我挨个掂过，坦白说还是该买冈萨雷斯家的。他家的阉鸡也极好……当然也过秤了。总之您看着办。”
他们在刀匠街足足耗了两小时，挑拣禽畜、讨价还价，被商贩们团团围住。普拉西多对卖主们颐指气使，吹嘘自己掂重分毫不差。花掉一大笔钱后，他们又赶往别处。在拉内罗店里挑选正宗拉布拉多杏仁膏做的蛇形点心时，又消磨了一个多钟头。“夫人今早真该列张清单，”埃斯图皮尼亚气喘吁吁地说——其实他故意装得比实际更上气不接下气——“这样才不会有遗漏。”
十点半他们回到家中，芭芭丽塔想看看儿子昨夜状况。这时哈辛塔才向婆婆透露了“小雀儿”的事，正如前文所述，老夫人虽感惊讶却并不欣喜。见胡安当日气色大有好转，芭芭丽塔便又带着她的侍从兼管家出门采买。还有些零碎物件要置办，多半是送给亲友的节礼。
儿媳那番话始终萦绕在这位贵妇心头。这算哪门子孙子？事情可不简单……“小海豚”的私生子！当真？圣母啊，多骇人的消息！从天而降的野孙子！唉，都是当年那些风流债的报应……她早料到会有这天……可万一是哈辛塔那颗天使心肠凭空幻想出来的呢？罢了罢了，今晚就寝前定要原原本本告诉巴尔多梅罗。
这日上午的后半段又添置了些新物件。当两人拎着大包小包返回时，芭芭丽塔在圣十字小广场驻足，以行家的眼光细细打量起圣诞马槽模型。埃斯图皮尼亚暗自纳闷：圣克鲁斯家所有小辈明明都己备齐这类物件，夫人为何还对摊位如此感兴趣？待看见她半开玩笑地买下最精美的马槽模型时，老仆的困惑更甚了。他刚要开口问“夫人买这圣婴降生模型给谁”，恭敬之心却封住了他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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