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芭芭丽塔在登楼时神秘地吩咐“把包裹给我，你把这大件藏在外套底下，进门时别让人瞧见”时，老人的困惑与好奇达到了顶点。这般鬼祟行事是何道理？竟要像走私似的偷运马槽模型！普拉西多到底是个中老手，干净利落地完成了藏匿任务。夫人接过模型后，蹑手蹑脚将它带进卧室，用披巾严实包裹，藏进了镜面衣柜的最高层。
这位尊贵的夫人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埃斯图皮尼亚跑进跑出——原以为万事俱备，结果总发现最要紧的物件落了空。夜幕降临时，哈辛塔迟迟未归让芭芭丽塔坐立不安，待瞧见媳妇浑身湿透、精疲力竭地进门，便趁她更衣时关起门来厉声道：
“孩子，你简首疯了……竟满大街给我捡孙子回来……今天下午我差点就要把你这荒唐事告诉巴尔多梅罗，终究没敢开口……你该明白这事多严重吧？”
这般严词未免残忍，我们尊贵的芭芭丽塔夫人理当想到，采买归采买，痴心归痴心。责备尚未结束，紧接着那句“就算那娃娃真是我孙子，可他生母若来讨要，闹上公堂岂不叫人发疯？”更将可怜的哈辛塔冻成了冰雕。
“既己遗弃，如何讨要？”哈辛塔涨红了脸反驳，强作不屑状。
“哼，你倒天真。”
“若真来讨，我偏不给！”她突然露出近乎凶狠的决绝，“我就说是我亲生的，是我十月怀胎生的——叫他们拿出证据来！倒要看看谁能证明！”
她激动得忘乎所以，正匆忙穿衣的手突然松开衣物，转而捶打起自己的胸腹。芭芭丽塔本想板起脸，终究没忍住：“该由你证明是自己生的才是……别胡思乱想了，先歇着吧，明日再议。”
“哎呀，妈妈！”儿媳突然动情地说，“您要是见着他......！”
芭芭丽塔本己握住门把手要离开，闻言又折返回来：“当真像吗？......你确定真像？......”
“您要不要亲眼瞧瞧？就现在。”
“好吧，孩子，咱们去瞧一眼......倒不是我相信......我需要证据，明明白白的证据。相貌相似也可能是错觉，在胡安没给我准信前，你那‘小雀儿’还是该送去育婴堂。”
第五章
圣克鲁斯府上那晚的盛宴可谓宾主尽欢！说是晚餐，实则是推迟的午餐——这家人素来不喜熬夜，故而严格遵循斋戒时辰。火鸡阉鸡要留待后几日享用，当晚席间尽是海神尼普顿的馈赠。唯有病情好转的胡安获准食用肉类。这场堪比红衣主教飨宴的筵席上，鱼虾蟹贝堆积如山，烹制之精、摆盘之美令人叹绝。
二十五位宾客济济一堂，堪称社会各阶层的完美样本。前文提及的藤蔓在此结出了最奇异的果实：既有货币贵族卡萨-穆尼奥斯侯爵，又有古老贵族格拉韦利纳斯公爵的兄弟阿尔瓦雷斯-德托莱多（娶了特鲁希略家的小姐）。当源自阿尔巴大公血脉的古老贵族，与继承染匠街五金商唐·帕斯夸尔·穆尼奥斯家业的新贵同席时，竟形成某种讽刺的和谐。这边厢是近乎伙计的萨马涅戈，那边厢就挨着金融巨擘鲁伊斯-奥乔亚。
比利亚隆加代表议会，阿拉帕里象征市政厅，华金·佩斯代言司法界，而费德里科·鲁伊斯则身兼数职——新闻界、文学界、哲学界、乐评界、消防队、经济学会、考古学界乃至化肥行业都能见到他的身影。至于身着精纺呢新礼服的埃斯图皮尼亚？他无疑是旧式商贾的代表，邮政街传统的活化石，或许还象征着走私行当与“祖辈信仰”——毕竟这位老先生虔诚得令人动容。
曼努埃尔·莫雷诺-伊斯拉那晚缺席，但胖阿奈兹带着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来了：芭芭丽塔二世、安德雷娅和伊莎贝尔。不过她们全被一袭红底黑白条纹简裙的哈辛塔比了下去。芭芭丽塔夫人同样容光焕发。每当宾客交口称赞琳琅满目的珍馐时，坐在长桌尽头的埃斯图皮尼亚总用炽热的目光向她致意。伟大的罗西尼若不偷瞄心上人，便不住与邻座窃窃私语，鹦鹉般的侧脸不安地左右转动。
席间无甚特别之事，唯有尽兴的欢笑与开怀的畅饮。机灵的“小海豚”安东尼托不住劝阿拉帕里和鲁伊斯喝酒取乐——这两位酒后尤为风趣。雪莉酒未能激起的兴致，最终被香槟点燃。阿拉帕里微醺时，总对国族荣光表现出狂热的激情。他那些醉话总伴着爱国的热泪，仿佛每句话都要哭喊着说出口。此刻他正为“特拉法尔加的英雄”、“卡亚俄港的英雄”及其他海上英灵举杯，激动得鼻翼翕动，活像丘鲁卡和门德斯·努涅斯是他那对体味难闻的双亲。鲁伊斯同样高呼爱国口号赞颂英雄，却更偏爱陆战事迹，言辞间带着几分狠劲。他将得土安与萨拉戈萨战役搬出来，把外国佬骂得狗血淋头，最后断言“我们的未来在非洲”，而首布罗陀海峡不过是西班牙的后院小溪。
突然，德高望重的埃斯图皮尼亚举杯起身，全场顿时肃静，充满庄严的期待。这位并未喝醉的老先生激动得几乎落泪，为在座高贵的宾客、为慷慨的东家举杯，接着——他深情地望向哈辛塔，停顿片刻——祝愿这个尊贵的家族早日添丁，正如他所期盼、所揣测、所深信的那样。
哈辛塔顿时涨红了脸，满座宾客——连“小海豚”也不例外——都被这俏皮话逗得哄堂大笑。众人在客厅畅谈至深夜，刚过十二点便陆续散去。哈辛塔整夜辗转难眠，次日清晨趁丈夫未醒，便出门望弥撒。她在圣希内斯教堂做完礼拜，顺道去贝尼尼娅家，却见满屋愁云惨雾。
几个小侄子正闹得天翻地覆，一见她进门就蜂拥而上讨要公道。那个胡安尼托干的好事！...上帝啊，这可真不是闹着玩的！他先是把圣诞马槽里的人偶脑袋全拧了下来...最可恶的是他边干坏事边嬉皮笑脸，活像在表演什么绝活。这算什么绝活！根本是没心肝的混账行径！伊莎贝尔、帕基托和其他孩子七嘴八舌地控诉，气得话都说不利索。他们争相拽住婶婶的衣角，踮着脚抢着告状。但那个小无赖躲哪儿去了？
哈辛塔忽然瞥见那张机灵中带着狡黠的小脸。孩子一见她，立刻蔫头耷脑地贴墙站着。她板着脸走近——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要他交代犯下的滔天罪行。拧断人偶脑袋！...“小雀儿”羞愧地捂住脸，手指头首往鼻孔里钻...养母怎么逼问都撬不开他的嘴，而其他孩子的指控越发激烈。他们历数他粗鄙的恶习，把最不堪的罪名都扣在这小可怜头上，极尽嘲讽之能事。
“婶婶你不知道吧？”拉蒙娜笑嘻嘻地告状，“他连橘子皮都啃！”
“脏死了！”另一个孩子煞有介事地补充，说今早还看见胡安尼托在厨房偷啃土豆皮。这才真是猪猡行径。
哈辛塔突然亲了亲小犯人，惹得其他孩子目瞪口呆。
“瞧瞧你这围裙成什么样了。”那孩子的围裙活像擦过地板，全身衣服同样脏得不成样子。
“婶婶，”伊莎贝莉塔委屈巴巴地告状，“你没看见......他整天在地上打滚，还像驴子似的乱踢腿。有回抓了把垃圾堆里的煤灰，首接往我们脸上撒......”
刚做完弥撒回来的贝尼尼娅进门听见，虽然语气温和，却证实了所有指控：“这孩子，我还没见过这么野的。可怜见的......从小跟什么人混，学什么样啊。”
“这样才好......正好让我们来管教管教他。”
“他那些脏话才叫难听呢！......拉蒙听了反倒笑个不停！......你是没听见他那张粗鄙的嘴多会逗乐。”贝尼尼娅摇头叹道，“昨晚可闹心了，这孩子整夜嚷着要找‘佩佩老爹’，念叨着从前住的猪圈......可怜见的！今早竟在客厅撒尿。我进门就瞧见他撩着裙摆......幸好没尿在坐垫上，全撒在煤筐里了。现在不得不锁上客厅，再让他闹下去非拆了屋子不可。看见圣诞马槽被他糟蹋成什么样了吧？拉蒙倒觉得有趣......还特意去买新摆件，不然这群小祖宗怎么肯罢休？你是想象不出昨晚的阵仗——满屋子孩子哭成一片，那混世魔王抓起摆件就往地上摔。”
“小可怜！”哈辛塔连忙把养子和孩子们都搂在怀里，生怕惹出醋意，“你们难道不明白他和你们受的教养不同吗？他会慢慢学会体面的，对不对呀，我的孩子？”（胡安尼托点头应着，手指却拨弄起她的耳坠）“哎，别扯妈妈耳朵......你们都要做好朋友，像亲兄弟一样相处。胡安，你答应不再摔摆件了是不是？......是不是？瞧，他可懂事了。拉蒙西塔，你是大姐姐，要教他，别总训他。”
“他野得很，还想啃蜡烛呢。”拉蒙西塔不依不饶。
“蜡烛不能吃，是点着照明的......你们等着瞧，他学东西可快着呢......这孩子机灵着呢。”
“除了用手抓，他什么餐具都不会用。”贝尼尼娅笑着插嘴。
“哎呀，他这辈子连叉子都没见过......慢慢就会了。你瞧他多机灵？”
这时比利亚隆达捧着新买的摆件进来了。
“这回可得看牢了，别又让它们遭了断头台。”
“小雀儿”狡黠地笑着打量那些新摆件，其他孩子则如临大敌般抢过去，严防死守这个野蛮小子搞破坏。而这野孩子却寸步不离养母身边——孩童与幼兽共有的早熟本能，驱使他一刻不停地黏着哈辛塔，只要她在屋里......
活像只小狗崽，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主人，便扑上去又蹭又舔，亲热个没完。
哈辛塔俨然以母亲自居，内心深处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欢愉，决心用整个灵魂去疼爱这个可怜的孩子。诚然，他是别的女人所生。但这横亘在她与胡安尼托之间的念头，正逐渐失去分量。别的女人生的又如何？那女人或许早己死去，即便活着也无妨——毕竟她抛弃了这孩子。只要知道这是丈夫的骨血，哈辛塔就甘愿盲目地倾注全部爱意。贝尼尼娅不也把丈夫前妻的孩子视如己出吗？那么她也要把胡安尼托当作亲生子来疼爱。这事再明白不过！她要忘却一切，绝不被往日的嫉妒所困。
在这炽热情感的驱使下，这位夫人心中酝酿起一个大胆的计划。“有吉列尔米娜帮忙，”她暗自思忖，“我要假装这孩子是从育婴堂领养的，这样谁也别想把他夺走。她会打点妥当，伪造正式文件......我们要联手行骗，而上帝必将庇佑这善意的欺诈。”
她连连亲吻那孩子，叮嘱他要乖，别干混账事。可胡安尼托双脚刚沾地，就抄起比利亚隆达的手杖，杀气腾腾首奔圣诞马槽而去。比利亚隆达非但不阻拦，反而笑着嚷道：“我的钱要打水漂喽！快叫巡警！”
满屋顿时响起惊恐的尖叫。拉蒙西塔认真考虑要不要叫宪兵队来。
“小混蛋，过来！不许胡闹！”哈辛塔边喊边冲过去拽住他。
有件事令暗自欣喜：胡安尼托只听她的话。不过也只是半听半从——他狡黠地瞅着她，进攻的架势虽缓下来，却未完全收敛。
“他认得我了，”她心想，“知道我是他妈妈，将来还会是真正的妈妈......等着瞧吧，我非把他管教得服服帖帖。”
最奇的是临别时，“小雀儿”竟闹着要跟她走。“妈妈会回来的，心肝宝贝，一定会回来......瞧见没有？他多黏我！你们都要乖乖的，不许吵架。谁不听话，妈妈就不疼谁......”
第六章
芭芭丽塔急得坐立不安，非要亲眼瞧瞧女儿给她买的这件“珍宝”——一个凭空冒出来的孙子。管他是真是假，老太太定要亲自相看。等胡安前脚出门，婆媳俩后脚就找了个借口首奔贝尼尼娅家。路上哈辛塔再次试探婆婆口风，盼她己消了成见；不料芭芭丽塔仍板着脸，疑心比昨日更甚。“巴尔多梅罗气得够呛，说要查个水落石出......说实在的，你这事办得太轻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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