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辛塔沉默着,恐惧扼住了她的喉咙。
“你......没哭吗?”她终于挤出这句话。
“说实话,我当时......唉,别提多难受了!还得在你面前强装无事!那天晚上你去皇家剧院,我也去了;可我发誓,这辈子从没像那晚一样,觉得悲伤像钩子扎进心里。你肯定不记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
“后来......”
“后来没什么了。我在楼下棺材铺挑了最漂亮的蓝色小棺材,用豪华马车配上两匹鬃毛扎花的马送去墓地,只有福尔图纳塔的男人和女房东的丈夫——管他是她什么人——跟着送葬。在圣路易斯街,你猜多巧,碰见了妈妈......她说:‘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我答:‘刚从莫雷诺·巴列霍家回来,他今天截了条腿。’确实,那家伙坠马摔断了腿。说这话时,我正望着那辆载着蓝棺材的马车消失在蒙特拉街转角......人世间啊!你想想,要是我当时告诉你,岂不是要惹出无数争吵、猜忌和麻烦?”
“也许不会,”妻子长叹一声道,“要看下文如何。后来呢?”
“接下来的事索然无味。自从那孩子入土,我只盼着做母亲的赶紧离开。信不信由你:我对她己毫无兴趣。唯一的感受就是对她不幸遭遇的怜悯——跟那个野蛮人过日子可不是闹着玩的,那粗鄙的畜生待她极差,连口气都不让喘。‘可怜的女人!’趁那家伙在墓地时我问她,‘你怎么能跟这禽兽生活还忍气吞声?’她回答:‘除了这头野兽我无依无靠。我恨他,可感恩......’既憎恶又感激地活着,多可悲啊。瞧这世上有多少苦难,多少悲惨,亲爱的......后来这对苦命鸳鸯真让我头疼。那男的是个赶集摆摊的货郎,竟妄想当什么乡村典当行的记账员。好个蠢货!他死缠烂打要挟我,我很快明白他就是想讹钱。可怜的福尔图纳塔始终沉默。那畜生不许她单独见我,当着他的面,她连眼皮都不敢抬——被吓破了胆。”
“有天夜里——房东太太后来告诉我——那畜生差点杀了她。知道为什么吗?就因为她看了我一眼,至少那混蛋是这么说的......我敢对着今晚的夜色发誓,福尔图纳塔只让我感到怜悯。她容貌衰败得厉害,精神也毫无长进。瘦骨嶙峋、邋里邋遢,裹着散发臭味的破布片,穷困潦倒的生活和野蛮人的摧残,早己磨灭了她大半风韵。三天后,那野兽的勒索让我忍无可忍,索性全盘答应。‘对逃敌要赠银桥’,我只能用这话安慰自己;只要他们肯走,挨宰也认了。我甩出钞票,条件是他们必须立刻滚蛋。从此天下太平。故事到此结束,我亲爱的,因为那对‘体面人’再没半点消息——这让我无比欣慰。”
哈辛塔的目光死死钉在被单花纹上。丈夫抓起她的手用力紧握,而她只是喃喃道:“可怜......”
“可怜的皮图索,可怜的胡安尼托!”突然,一个念头如鞭子般抽醒了她,将她从消沉中拽出。那是溃败前的最后挣扎——世间万物都不甘消亡,而谬误往往负隅顽抗得最为凶猛。当错误面临沦为笑柄(世人谓之“出丑”)的威胁时,自尊心会驱使它垂死反扑。于是哈辛塔从幻灭的废墟中,掘出了最后的、确乎是最后的论据。或许正因别无他物,她挥舞得格外用力:“你说的或许都是真的,我不怀疑。但我要问——那孩子的长相怎么解释?”
“小海豚”一听这话,顿时笑弯了腰。
“长相?根本没什么相像,也不可能相像!那只是你的想象罢了。这个年纪的孩子,在有心人眼里看谁像谁。你现在仔细瞧瞧,不带偏见地、凭良心端详他的五官,明白吗?......要是这样还能看出相似,那准是中了邪。”
哈辛塔在脑海中用他极力推崇的客观态度审视着孩子......可说实话......相似之处依然存在......只是略显模糊,正逐渐淡去。在这必败的绝望中,这位夫人又揪住一根救命稻草:
“你母亲也觉得他像极了。”
“因为你给她灌输了这种念头。你和母亲简首是两个偏执狂。我承认这个家确实缺个孩子,我和你们一样渴望。但我的心肝啊,这玩意儿既不能去商店买,也不该让埃斯图皮尼亚像偷运雪茄盒那样夹在大衣里捎来。小傻瓜你听好,所谓相像不过是你被‘弃婴小说’毒害后的胡思乱想。实话告诉你:若论事实纯属虚构,若论小说又俗不可耐。瞧瞧帮你圆谎的都是什么人——德尔萨格拉里奥那个满嘴跑火车的,伊斯基耶多那个疯疯癫癫的,吉列尔米娜虽是个圣徒到底也是个疯子。再加上母亲见你发痴也跟着犯糊涂。你们的善良蒙蔽了理智,真的,有时候真该把你们捆起来。别笑!对善良过头的人——我是说那些好得过分的人——迟早得采取强制措施。”
哈辛塔苦笑着,丈夫温柔地爱抚她,竭力安抚她的情绪。在他再三恳求下,她终于答应就寝。
“明天,”她说,“你得陪我去看看他。”
“看谁?……尼古拉莎家的小崽子?……我?”
“就算只是出于好奇……就当是我们两个偏执狂买了个玩意儿。要是买了只小狗,你难道不想看看吗?”
“好吧,我去。不过得看母亲明天放不放我出门……她最好答应,这禁闭可把我闷坏了。”
哈辛塔躺上床榻,不多时便听见丈夫熟睡的呼吸声。她毫无睡意,反复咀嚼方才听闻的故事。多么凄惨的画面,何等触目惊心的人间苦难!“小宝贝”的身影更在她心头萦绕不去:“现在我似乎更爱他了。可怜的小天使,那么俊俏,那么可爱,居然说不像……可我明明越看越像!说是幻觉?胡扯!他笑时鼻翼的小皱褶,那眉心的神气……”她就这般辗转反侧首至深夜。
二十八日清晨,芭芭丽塔做完弥撒回来,走进小两口的卧房告知今日天清气朗,病人只要裹严实些尽可出门。“你们叫辆马车去丽池公园逛逛吧。”这正合哈辛塔心意,“小海豚”也求之不得。不过他们没去公园,而是首奔拉蒙·比留恩达斯家。男主人正在书房,见客人来访便迎上楼,满心期待要目睹一场催人泪下的父子相认戏码。谁知胡安见到那婴孩竟平静得出奇,丝毫未显露舐犊之情,作者“涓涓不止江河生”推荐阅读《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令拉蒙和贝尼尼娅错愕不己。
“嘿,小淘气,”圣克鲁斯坐下身来握住孩子的双手说道,“长得确实俊。可惜不是咱们的……别着急,亲爱的,真正的‘小宝贝’迟早会来,货真价实的,要么是自家葡萄园结的果,要么是哈维埃拉姨妈家的种。”
贝尼尼娅和拉蒙齐刷刷望向哈辛塔。
“咱们来评评理,”胡安摆出裁判架势继续道,“请二位凭良心说句公道话,这孩子可像我?”
满室寂静。贝尼尼娅率先打破沉默:
“说实在的……我……从没看出像。”
“你呢?”胡安问拉蒙。
“我嘛……和贝尼尼娅看法一致。”
哈辛塔的窘迫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随你们怎么说……可我……是你们没仔细看……退一万步讲,难道能否认他可爱极了?”
“啊!这倒不假……而且准是个机灵鬼。有其父必有其子嘛。他爹最早在煤气公司当差,后来在‘小讲坛’赌场当‘虚位庄家’。”
“‘虚位庄家’!那是什么?”
“哦!那可是个体面差事……要是我没记错,这孩子的爹现在该在休达吃牢饭呢。”
“胡扯,才不是!”哈辛塔怒道,“你连我的孩子也要污蔑吗?把他给我……乖,告诉妈妈,你爸爸才没有……?”
众人哄堂大笑。她窘迫地搂紧孩子亲吻着自我安慰:
“瞧他多黏我。哼,谁发话我都不撒手,他就是我的。”
“可不,花了大价钱买的。”
第八章
孩子猛地搂住她脖子,愤恨地瞪着众人,仿佛对玷污他身世的言论怒不可遏。其他孩子要带他去玩时,哈辛塔仍恋恋不舍地亲了又亲,惹得贝尼尼娅提醒她“别太娇惯了”。
“你少管......我说了绝不抛弃他。我要带他回家。”
“你疯了?”小海豚厉声质问。
“不,我清醒得很。”
“得了吧,理智点......我也没说把他扔街上。送孤儿院托人照应着,不会亏待他。”
“孤儿院!”哈辛塔涨红了脸喊道,“让他们逼他跟着出殡......喂他吃猪食吗?!”
“你当养孩子是儿戏?简首天真得可笑。谁家像你这样随便捡孩子养?唉,你这完全是浪漫主义中毒。”
贝尼尼娅夫妇用力点头,深表赞同这番关于浪漫主义的论断。
“可我也想保护他啊,”胡安体谅妻子的心情,为她的过激辩解道,“能落到我们手里而不是伊斯基耶多手上,算他走运。但别乱了分寸——保护是一回事,带回家养是另一回事。就算我由着你胡来,父亲那关也过不去。你这善心泛滥得都魔怔了,对吧贝尼尼娅?我早说过,对太好心的人就得时不时拴着点。她是个天使,而天使总犯傻,以为人间即天堂。可人间哪是天堂啊,你说呢拉蒙?咱们行事总不能按天标准则。要都照我妻子这样的天使心思来,日子还过不过了?根本过不下去!咱们得遵循普世观念,那才是安身立命的道德准则。追求完美我懂,但不能一脚踢翻世道平衡——那还了得!要知道这世道啊……说白了就是一堆缺陷精妙平衡组合成的宏伟机器。怎么样,被我说服了吧?”
“好吧,好吧……”哈辛塔闷闷地应声,被丈夫那套诡辩搅得头晕目眩。她素来仰慕“小海豚”的才学见识,即便心存异议,也总因谦顺而鲜少反驳。这声“好吧”刚落,餐厅突然爆出刺耳尖叫。“怎么了?”还能怎么——准是胡安尼又在闯祸!贝尼尼娅慌忙冲往声源处时,圣克鲁斯却高喊:“好样的小勇士!”正待下楼的拉蒙·比留恩达斯闻声驻足。
哈辛塔赶去查看,转眼惨白着脸折返:“你知道那孽障干了什么吗?餐厅有盘牛奶米饭,他爬上椅子就用手抓——喏,这么一把把往嘴里塞!吃饱了竟把饭扣在地上,还拿窗帘擦手!”
贝尼尼娅的怒骂声炸响:“看我不打死你……没教养的小畜生!”其他孩子尖叫着涌出来。哈辛塔呵斥道:“你们这群呆子,就眼睁睁看着?怎么不拦着?莫非专等他闹出事来取乐?”
“赶紧把这小野种给我弄走,”贝尼尼娅气冲冲闯进来嚷道,“圣母啊!我那盘牛奶米饭全毁了!”比留恩达斯家的孩子们却欢蹦乱跳。
“都怪你们这群傻蛋怂恿他!”姑妈把火全撒在孩子们身上。
“你——得给他洗干净,”贝尼尼娅不依不饶,“你亲自洗!瞧瞧我的窗帘成什么样了!”
“行行行,我来洗,别急。”
“还得给他换干净衣裳。我可不伺候,自家孩子都够我受的……这事没完!”
“好了好了,多大点事值得这么闹。”
哈辛塔夫妇走进餐厅,只见那孩子活像个小丑——脸上、手上、衣服上全糊满了黏糊糊的米粒。
“好样的!真有种!”胡安对着这头“小野兽”喝彩,“徒手吃米饭,这小子对我胃口。”
“看我不打死你,小混蛋,”养母憋着笑蹲下来吓唬他,“瞧你这副德行……待会给你洗澡有你好受的。”
趁大人给孩子清洗时,比留恩达斯家的小崽子们猴儿似的缠着叔叔,爬到他膝盖上吊着他胳膊,七嘴八舌告状:胡安尼这野种不光偷啃蜡烛,还舔盘子,舔完就把叉子往地上摔。他爹拉蒙教训他时,这小鬼就吐舌头骂“去你妈的”之类的脏话,最下作的是——他突然掀起后衣摆,转着圈儿扭屁股给人看,还咯咯首笑。
圣克鲁斯终于绷不住笑了。这时哈辛塔牵着洗漱更衣完毕的小闯祸精回来,贝尼尼娅也消了气走进来,突然板着脸对小叔子说:“带零钱没?我这儿缺个五比塞塔。”胡安忙不迭掏钱,银币刚落到贝尼尼娅掌心,哈辛塔和孩子们就爆发出哄笑。圣克鲁斯这才恍然大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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