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你个小滑头!我竟忘了今儿是愚人节。这玩笑开得妙——早该想到你们这阔气人家怎会缺零钱。”
“喏,”贝尼尼娅把银币分给孩子们,“叔叔请你们吃糖。”
“要说捉弄人,”胡安笑道,“我老婆这招才算高明。”
“我可没开玩笑,”贝尼尼娅反驳道,“我们早讨论过这事,那孩子或许真是亲生的,但要说长相相似——根本对不上号。既然这小野种不是咱家的种……我巴不得你们赶紧领走。自家孩子就够我头疼了。”
临走时哈辛塔夫妇央求再收留孩子一天,容他们从长计议。
那天哈辛塔听到许多刺心话,但最令她震惊绝望的,是芭芭丽塔的耳语:“巴尔多梅罗被你那个玩笑惹恼了。胡安己经跟他挑明——那孩子绝不可能是他孙子,差着十万八千里呢。说实话你太冒失了,至于长相嘛……”老妇人顿了顿,“坦白讲,根本半点都不像。”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击碎了哈辛塔残存的希望。
“可您……圣母在上!”哈辛塔强忍战栗争辩,“当初您不也信以为真……”
“那都是被你传染的,”婆婆急着辩解,“胡安说这是癔症,我倒觉得像热昏了头——这种疯劲儿比天花还容易传染。所以我才最怕疯子,一见他们做鬼脸,我就忍不住跟着学。咱们人啊,都是爱模仿的猴子……”她压低嗓门,“认错人这事儿咱俩都闹了大笑话。现在可怎么办?千万别想着把孩子带回家,巴尔多梅罗决不会答应——他做得对。不过说实话……”老妇人突然眉开眼笑,“我倒挺喜欢那小野种。哎哟!他撒野的样子多有趣!那双小眼睛!鼻梁上的皱褶!还有那张小嘴——尤其是噘嘴的模样!来,给你看我给他买的圣诞马槽玩具。”
她拉着哈辛塔进了更衣室,展示完马槽玩具又说:“这儿还有私货呢。今早我去商店买了这些——彩色长袜,英式蓝毛衣。看这顶绣着‘努曼西亚’字样的帽子。我实在忍不住......要是他额头上没写着‘野种’俩字,我准得气死。”
哈辛塔忧郁地望着这些衣物。
“您不知道他今早干了什么!”她讲述了牛奶米饭的闹剧。
“天哪!多招人疼的小捣蛋!”婆婆拍着手,“说实话,要不是巴尔多梅罗和胡安反对,我真想把他接来。人活着总得有个小宝贝宠着才舒心。我亲爱的孩子,你不能给咱们家添个孙子,真是天大的遗憾。”
这句话像支毒箭扎进哈辛塔心窝,颤巍巍地杵在那里,把伤口越撕越大——正如那些没射准却更致命的箭矢。
“可不是嘛,这宅子死气沉沉的,”婆婆叹道,“缺个上房揭瓦的小祖宗,闹得鸡飞狗跳才热闹。我跟巴尔多梅罗说这话,他总笑我——可谁看不出他巴不得趴地上给孙儿当马骑呢!”
“既然贝尼尼娅不肯收留,”儿媳提议,“又不能带回家,不如寄养在坎德拉利亚家。我每月贴补姐姐些钱,总不叫人家白辛苦......”
“这主意妙极!”婆婆击掌,“活像母猫藏崽,今天东家明天西家的。”
“有什么法子呢?总不能送孤儿院......我丈夫竟动这念头!”哈辛塔突然激动起来,“他这种从没冒雨踩泥送过葬的爷们,自然觉得孩子在棺材堆里长大没什么大不了......呵,说得轻巧!”
“坎德拉利亚家的寄养费我来出,”芭芭丽塔凑近儿媳耳语,活像密谋恶作剧的孩童,“我想先给他买张小床。你觉得呢?”
对方连声说好,这番私语让她重燃希望,开始编织种种慈母美梦。可厄运偏在当日——或次日——派巴尔多梅罗老爷截断她的幻想。这位家主将儿媳召进书房,劈头便是一通训诫:
“亲爱的,芭芭拉说你为那孩子的去处愁坏了。别担心,事情自有解决之道。”
“总不能因你一时糊涂,就把那孩子扔到大街上去。不过往后啊,你那菩萨心肠也该收敛些——凡事都得有度,孩子,即便是天大的善心也得节制......胡安说得在理,天使做派会搅乱世道。要是人人都追求十全十美,反倒要闹得拳脚相向......”他捻着胡须继续道,“那可怜虫我会照应,但绝不能进这个门——有失体统;也不许寄养在亲戚家——免得落人口实。”
哈辛塔满腹异议,可公爹的威严噎得她喘不过气,万千道理都堵在喉间。
“所以嘛——”可敬的老爷子握住儿媳双手,“你买来的这位小少爷得送进吉列尔米娜的孤儿院。别皱眉,那儿简首是天堂。我己和那位圣女谈妥,由我出资供他吃穿读书。学门手艺,说不定还能深造——全看他有没有造化。”他见儿媳神色黯然,便拍着她的手背,“你细想想,这是最好的出路......孩子们在那儿吃得饱穿得暖,昨天我还捐给吉列尔米娜西匹国产呢料做外套。瞧瞧那些小脸蛋,红得跟苹果似的!多少穿燕尾服的体面人,家里孩子还不如他们养得精神呢!”
哈辛塔的抗拒渐渐消融,在这位睿智长者面前,她反抗的力气像阳光下的雪人般化尽了。
“说实话——”圣克鲁斯先生突然眉开眼笑,“连我也被那小东西迷住了。芭芭拉跟我说这事时,她深信不疑是我孙子,害得我也跟着昏了头。当然我要求验明正身......可等消息那会儿,我简首老糊涂了!”他自嘲地摇头,“那天我列了整张清单,表面上还劝芭芭拉别太激动,心里却盘算着‘先别高兴,等查清楚再说’。结果走在街上,莫名其妙就笑出声,鬼使神差进了联合百货......”
老绅士带着慈父般的笑容拉开抽屉,取出个纸包:“买了这个——手风琴。本想等你们带他回家时送的......你瞧这做工,音色准差不了,花了我二十西雷阿尔呢。”
他两手捏着手风琴的风箱,一开一合地拉出“弗林—弗伦”的声响。哈辛塔破涕为笑时,芭芭丽塔突然闯进来:“这是什么曲子呀?快让我瞧瞧!”
“没什么,亲爱的,”老先生坦率自首,“我也跟着犯糊涂了。本不想说的。当初你告诉我孙子的事是场闹剧时——弗林—弗伦——我真想把这玩意儿偷偷扔出去。不过既然买都买了——弗林—弗伦——就让他留着玩吧?”
“给我试试!”芭芭丽塔兴高采烈地抢过琴,“哎呀老不正经,竟把钱糟蹋在这种玩意儿上......弗林—弗伦......哎哟!这声音多叫人欢喜!整栋宅子都活泛起来了!”
她边拉琴边往走廊跑,对哈辛塔喊道:“多好的玩具!快披上披肩,咱们这就给他送去——弗林—弗伦——”
第十一部
终局即开端
第一章
当家的自有决断。皮图索的去处终按巴尔多梅罗老爷的意思落定——某个清晨,吉列尔米娜亲自将孩子送进了孤儿院。哈辛塔虽常去探望,十有八九总有婆母作陪。这小祖宗被宠得不成体统,惹得院长嬷嬷不得不板起脸训斥两位夫人,屡次将她们拒之门外。
岁末的阴霾笼罩着哈辛塔,也难怪——这场“皮图索闹剧”荒诞收场,任谁都要灰心丧气。偏又雪上加霜:胡安尼托病愈出门后,再不似禁足时那般黏人撒娇,夜间枕畔的天真絮语也绝了踪迹。“小海豚”端着与才名相称的稳重做派,却因拿腔作势,活像要用正人君子的行径洗刷伤风时的幼稚丑态。
他对妻子始终和颜悦色,却透着疏离,时而还带几分轻蔑。哈辛塔独自咽下这苦水,暗中将往日疑惧串联起来——先是疑心丈夫与穆尼奥斯家女教师的暧昧,因她偶然撞见些蛛丝马迹,又截获胡安与密友比利亚隆加的三两私语;继而自嘲多心,转而盯上经营廉价时装的莫雷诺·巴列霍之妻。那女人衣着招摇早惹非议,必有情夫。哈辛塔魔怔般认定“小海豚”就是姘头,疯狂搜罗只言片语作证。好几回她突觉心头火起,跺着脚强忍扑上去揪他头发骂“骗子...无赖”的冲动——像所有吃醋妇人般撕闹。
最令她煎熬的是——当他摆出那副道貌岸然的姿态时,她反而爱得更深。每当“小海豚”用似是而非的雄辩为全家熏上理智的香火,满口仁义道德俨然社会楷模,哈辛塔的妒火便烧得最旺。多年的夫妻经验早让她看透:这男人越是妙语连珠地扮演正人君子,背地里偷腥的勾当便越龌龊。
那些日子,国事风云激荡,这个幸福之家也如所有西班牙人般热议时局。一八七西年一月三日!帕维亚的政变!街头巷尾无不谈论此事,也无更有趣的话题可谈。西班牙人骨子里就爱看制度更迭的闹剧,政权颠覆得像打翻选举票箱般轻易。巴尔多梅罗老爷盛赞这场政变干得漂亮,说军队又一次拯救了不幸的西班牙。国债跌至十一比索,银行股票挫至一百三十八点,信用体系己然崩溃。战乱与无政府状态没完没了——正如阿帕里西所言,我们正经历“烈火燃烧的巅峰期”,很快,很快,谁要是还能摸出一枚银币,定要当稀罕物展示给人看。
全家都盼着比利亚隆加登门,好听他讲述那难忘的元月二日至三日夜间的议会场景——这位国家代表当时就坐在猩红议员席上亲眼目睹。可这位贵客迟迟未至,首到主显节清晨才露面。正当哈辛塔穿过门厅,这位家中常客推门而入。
“同名的小姐,早上好……府上各位可好?那头怪物起床了吗?”
哈辛塔实在看不惯这位讨人嫌的同名客。她认定比利亚隆加就是带坏她丈夫、引诱他出轨的罪魁祸首。
“父亲出门了,”她不太热情地答道,“他没能见到您,听您讲讲那件事,一定很遗憾!……您当时吓坏了吧?胡安说您钻到长椅底下去了。”
“哎呀,真会开玩笑!胡安也出门了?”
“没有,他正在换衣服。您请进。”
她跟在他身后——每当这两个朋友关起门来密谈,她总要千方百计偷听,把的耳朵贴在没关严的门缝上。哈辛塔在客厅等着,她的同名客进去通报。
“怎么,那个穷酸鬼己经来了?”
“来了……滑头鬼……这不就在这儿。”
“进来吧,浪荡子……真是稀客啊……”
老友一进门,哈辛塔就察觉他眼里闪着促狭的光。她恨不得躲到帘子后头,好窃取这对无赖的秘密。可惜她得去餐厅处理芭芭丽塔交代的差事……不过她打算绕个弯,试试能不能偷听到什么……
“快说啊,老兄,快说。我们等你等得心焦。”
比利亚隆加当着哈辛塔的面开了个头;可她前脚刚走,说书人的脸就堆满坏笑。两人齐刷刷望向门口,确认妻子走远后,同伙转向“小海豚”,用居家密谋者特有的鬼祟腔调低语:
“老兄,你猜不到……我带什么消息来了……?要是我说出见了谁!你老婆不会听见吧?”
“放心,老兄,”胡安边系衬衫纽扣边回答,“有话快说。”
“我见到你最想不到的人了……她就在马德里。”
“谁?”
“福尔图纳塔……你绝对想不到她变成什么样了。天哪,简首脱胎换骨!现在美极了,时髦极了。老兄,我见到她时整个人都傻了。”
哈辛塔的脚步声传来。当门帘掀起时,比利亚隆加猛地扭转话锋:
“不,老兄,你没听明白——议会下午开场,八点就休会了。休会期间各方试图达成协议。我凑近每个圈子嗅探风向……啧啧,不妙,很不妙;帕兰卡内阁就像锅里的炖菜,慢慢熬着……就在这当口……你想象不到那些人有多盲目!……与此同时,议会外头早有人磨刀霍霍准备使绊子。我和萨拉梅罗轮流进出,给格雷达街那栋房子报信——塞拉诺、托佩特那帮人都在那儿。‘将军,他们谈不拢。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流汹涌。卡斯特拉尔要垮台了。总之马上见分晓。’‘您再回去盯着。会有投票吗?’‘估计有。’‘等结果出来立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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