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两人亲亲热热地坐在餐桌前。可福尔图纳塔突然被一阵古怪念头击中,自己也不明白怎么回事。她曾把近日的心绪比作风向标——忽而指向这边,忽而偏向那头。此刻仿佛骤起狂风,铁片猛地调转方向,尾翼瞬间变作箭头。这类急转她经历不少,却都不及此刻剧烈——正当她将勺子插进烩饭要给未婚夫盛菜时。说不清这情绪如何侵入她全部心神,只知抬眼望向那可怜小伙的瞬间,一股强烈的厌恶感涌上心头,逼得她不得不强自按捺。
毫无察觉的马克西米利亚诺正称赞烩饭火候绝妙,她却沉默着将头几勺饭连同几欲喷涌的苦涩一并咽下。“宁可被剁成肉块,”她在心底呐喊,“也不嫁这种男人……他们难道看不出他连男人样都没有?……身上还发臭……想到这辈子都得对着那个马屁股似的鼻子,真叫人作呕。”
“小卷毛,你好像不开心?”鲁宾用惯常的昵称问道。她推说烩饭没煮到位。吃牛排时,马克西米利亚诺又摆出教书先生的派头:“有件事得教你——要用刀叉吃饭,不能光用叉子。不过这类规矩以后慢慢教也不迟。”
这番说教更令她厌烦。她固然渴望谈吐得体、做个优雅端庄的人——可若换作别的老师来教该多好!没有那不断滴水的鼻子,没有那张灰暗死板的脸,没有那副不像血肉之躯、倒像麻绳扎成的身板!
福尔图纳塔的嫌恶并不妨碍她敬重对方。这份敬重里还掺着深切怜悯——这道德上远胜于她的正人君子实在可怜。正因怀揣这份敬重、感激与难以名状的同情(毕竟谁会对优于自己的人施怜?),她才强压住反感。她本不擅掩饰,换个不像鲁宾这般痴心的人,早该从她紧蹙的秀眉间看出端倪。可他总透过自己妄念的镜片看事物,眼中一切皆如应然,而非实然。
福尔图纳塔巴不得午餐快些结束——正儿八经地交谈,还要听那些告诫和纠正,实在无趣得很。她更乐意忙着收拾碗碟、撤去餐盘,咖啡刚喝完就动手张罗起来。为了多在厨房逗留,她重新检查炖锅,又提前切起根本用不着的生菜。偶尔她晃到客厅,马克西米利亚诺正在那儿研读。可这天他总难集中精神,每次女友进来,满脑子的药剂学知识便烟消云散。他盼着她待在身旁,见她总在厨房磨蹭,竟有些着恼:“别忙活了,会累着的。拿上针线活儿来这儿坐吧。”
“我坐这儿你还怎么念书?”她反驳道,“要是耽误了功课又得重读一年,那才叫糟呢!”
这话倒让鲁宾深以为然。“不妨事,只要你别出声就行。看着你,我反而思路更清晰,脑子也转得更快。你只管做你的针线,我看我的书。要是犯迷糊了——嘿!瞧你一眼就精神了。”
福尔图纳塔抿嘴一笑,转身取来针线活。
“知道吗?”她刚坐下鲁宾就开口,“我哥哥胡安·巴勃罗去莫利纳处理梅利托娜姑妈的遗产了。卢佩姑妈写信让他先去那儿,再来马德里。信上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麻烦。”
“真的?那就好……”
“千真万确。虽然还不知道我们兄弟几个能分到多少,但我高兴纯粹是为了你。往后你可别再说老天不公了——生活越有保障,名誉就越稳固。世上大半的丑事,说白了都是穷出来的。你要相信这是天赐良机,若再不珍惜,活该被人唾弃。”
福尔图纳塔本想说“好个道学先生!”,可惜不懂这词儿,只嘀咕道:“又在这儿布道了。”她故意用“布道”这词一语双关——既指他说教,又暗讽他总挂在嘴边的“使命”。
第九章
马克西米利亚诺向奥尔梅多透露了结婚计划,叮嘱他务必保密——过早走漏风声难免招来闲言碎语。这位浪荡子认定朋友疯了,心底虽怜悯他,却也不得不佩服鲁宾竟敢干出这等惊世骇俗的荒唐事。娶个那样的女人!简首是把“善终”二字糟践到了极致。如此行径既卑劣又崇高,既莽撞又下作,倒让平庸的鲁宾在他眼中突然高大起来。鲁宾或许是个蠢货,但绝非庸常之蠢,而是那种指尖能触及崇高之境的蠢货——虽说终究抓不住,可毕竟碰到了。奥尔梅多掂量着朋友这惊世计划的份量时,不得不承认:即便自己这般放浪形骸之徒,也从未动过这等疯狂的念头。
“放心,兄弟,我这张嘴严实着呢!咱们是不是朋友?是朋友就甭废话!我以人格担保——把心搁肚子里吧。”
若在坑蒙拐骗的行当里,“榆树精”的誓言倒算金科玉律。可这回八卦的痒劲儿压过了江湖道义,天大的秘密还是传到了纳西索·普埃尔塔(伪香水仙)耳朵里——自然也是千叮万嘱不许外传。“就告诉你一个,我知道你肯定烂在肚里。”
“放一百个心,我什么人你还不知道...”
确实,纳西索只告诉了一个人。毕竟,只告诉一个人能有什么要紧?横竖那人绝不会说出去。
“只告诉你一个,知道你嘴严——”纳西索凑在好友恩西纳斯(巨橡树)耳边嘀咕,“可千万当心...千万。天知地知。”
“得了吧!跟我还来这套?谁不知道我守口如瓶。”
结果这“瓶”当晚就在卡尼亚家几位夫人面前漏了缝——自然也是千叮万嘱要她们赌咒发誓。“恩西纳斯先生尽说傻话!我们难道是爱嚼舌根的小丫头?”
可其中一位夫人觉得不提醒卢佩夫人简首罪过,毕竟这事她迟早要知道,不如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可怜这位太太还蒙在鼓里呢!于是这消息从“俗气鲁宾”嘴里溜出来才三天,就钻进了卢佩夫人精明的耳朵。
据说卢佩夫人当时如遭雷击,呆立半晌。随后她表示早察觉外甥行迹反常——竟要娶个阅人无数的女子!呸,八成是谣传。但若属实,她这暴脾气可等不到明天,今晚或明早就得当面问个明白……这位寡妇从卡尼亚家出来时魂不守舍,伞掉了两次,弯腰捡时手帕又落地,最后竟错进了邻居家门。若那伪君子在家,非骂他个狗血淋头不可!不过这会儿都夜里十一点了,那浪荡子不到凌晨绝不会回来……天晓得!谁能想到这窝囊废、这没出息的病秧子——卢佩夫人敢打包票,他十八岁时还当小孩是巴黎运来的——如今竟鬼迷心窍,迷上的还是个彻头彻尾的!
“少爷回来了吗?”她问女佣,听闻否定的答复后,不耐烦地抿紧了嘴唇。
这股焦躁与怒火若无处发泄,天知道会闹出什么乱子——最终全撒在了无辜的帕皮托斯头上。说“头上”可一点不假,因为这丫头最遭殃的正是她的头发。须知帕皮托斯向来爱俏,最得意的便是那头浓密乌黑的秀发,为此费尽心思。她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卷发:没有火钳,便用烧红的粗铁丝来烫刘海。本想清晨打扮,可女主人起得更早,只得趁夜深人静时对镜梳妆。缺齿的旧发梳、黄蓍胶和那截粗铁丝就是她全部工具。偏生那晚她将头发打理得格外精致,对着碎镜片左照右照时,还自嘲地咯咯笑:“小蹄子,打扮得跟赴舞会似的!”——毕竟破镜子照不全整张脸。
“!妖精!丑八怪!”卢佩夫人怒吼着一巴掌拍散女佣精心卷好的发卷,“净把工夫耗在这上头……衣裳破得跟筛子似的不知缝补,倒有闲心捯饬这堆鬃毛!臭美精!不要脸!识字本呢?怕是连翻都没翻过……”她突然揪住女孩头发,“看我不带你去剃头铺,把你脑袋刮得鸡蛋似的光溜!”
这话比砍头令还吓人,帕皮托斯顿时面如土色。
“哟,这会儿倒知道抽鼻子掉眼泪了?刚才抹着发油卖弄时怎么不想想?活像丽池公园的母猴!美得很呐……”她突然凑近猛嗅,“嗬!还抹了头油?”
卢佩夫人嗅了嗅沾满发油的手——那庄严的抬手姿态,活像雕塑大师的杰作。“脏蹄子!蹭我一手油……呸!什么腌臜玩意儿!哪儿弄来的?”
“是马克西少爷给的……”帕皮托斯怯生生答道。
这话猛然点醒了卢佩夫人,她想起自己发火的真正缘由。她突然决定搜查外甥的房间,这倒让女佣松了口气——总算能逃开这场风暴。“滚去厨房!”夫人喝道。小女佣立刻如受惊的老鼠般溜走了。
卢佩夫人点亮马克西米利亚诺房里的灯,开始翻检。“要是能找到封信就好了!”她转念又自嘲,“得了吧,听说那妖精根本不会写字。纯粹是个没开化的畜生。”
卢佩夫人东翻西找,却寻不着半点能证实那骇人传闻的蛛丝马迹。她用自家钥匙打开五斗橱,里面空空如也。储钱罐原封未动,分量似乎比先前还沉些。至于相片,更是影踪全无。正当她像侦探般埋头搜查时,马克西米利亚诺突然回来了——帕皮托斯给他开的门。
年轻人见自己房里亮着灯,诧异地上前查看,却见姑母正在翻检第三个抽屉,顿时浑身冰凉,明白秘密己然败露。卢佩夫人倒沉得住气。她素来精明且识时务,深知半夜三更不是训斥的良机——吼起来难免惊动西邻。再说这病秧子若受刺激犯了偏头痛,反倒麻烦。
当姑母转身时,呆立门边的外甥只见她投来意味深长的一瞥:
“进去吧,我走了。”卢佩夫人转身离去,“好好睡,明天再跟你算账……”可刚走出十步,她又折返回来,挥拳怒喝:“好个小混蛋!……先憋着吧,明天再收拾你!睡觉!”
马克西米利亚诺彻夜未眠,想象着次日与姑母的对峙。思绪时而如莎士比亚悲剧般壮烈可怖,时而又自我安慰不过是小事一桩。“那又怎样?”他在被窝里耸动肩膀,仿佛正挺胸而立,“我遇见个女人,喜欢她,要娶她。这有什么大不了……难道我是傀儡?没长脑子?您当我是什么?”有几次他理首气壮到想起床踹开姑母房门,冲她吼:“我的事自己作主!要还把我当小孩,就让你们瞧瞧什么是男子汉!”可转念想到姑母定会冷笑:“就你?也配叫男子汉?”顿时又蔫了。
第二天是礼拜日,这可怜虫起床时,卢佩夫人己做完弥撒回来。帕皮托斯端来巧克力,他却因心口发紧半口都咽不下——每逢大考或受惊时,这症状总如期而至。他面如死灰地走进姑母房间,活像犯人步入审判厅。
卢佩夫人刚关上窗,既怕这病秧子着凉,又决意要主持公道。年轻人头戴苏格兰便帽,双手插袋,脚蹬新靴,穿着家常便服,蔫头耷脑的模样,铁石心肠见了也要心软。女主人则身着补丁累累的旧裙,蓝格围裙,暗色披肩裹着傲人胸脯,黑头巾下露出红毛线手套,厚毡靴走起路来猫般轻悄。
小客厅纤尘不染。普通镜柜与五斗橱是主要家具,钩花沙发套透着出租公寓的寒酸气——全是女主人亲手编织。
然而这间陋室却因壁上一幅油画平添几分庄严——它高悬主座上方,画中人是卢佩夫人亡夫佩德罗·曼努埃尔·豪雷吉(人称“火鸡佬”),身着国民军指挥官制服,一手持羽饰军帽,一手握指挥杖。
这堪称世上最拙劣的肖像画,八成出自专给奶牛场画招牌的画匠之手。可卢佩夫人坚称是杰作,逢人便夸两点妙处:其一,无论观者站在哪个角度,画中人的眼睛总如影随形;其二,表链、领饰、纽扣、佩刀,乃至军帽徽章——所有金属部件都画得精妙绝伦。
环绕油画的照片虽多,却挂得杂乱无章,活像一群在墙上随意游走的活物。
“很好啊,马克西米利亚诺先生,好得很。”卢佩夫人目光凌厉地盯着外甥,“坐下吧——咱们有得聊呢。”
第三部
“火鸡夫人”卢佩
第一章
马克西米利亚诺没有落座,而卢佩夫人却端坐在肖像画下方的沙发正中央,仿佛要增添几分审判的威严。她再次用讥讽的腔调说道:“很好啊,马克西米利亚诺先生。”每当姑母用“先生”称呼他时,这可怜虫就知道暴风雨要来了。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http://www.220book.com/book/SW99/)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