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拼死拼活一辈子，”她继续说道，“就为了拉扯大你这个宝贝外甥，用尽心思照顾你，省吃俭用供你读书，连亲娘都未必能做到这份上——到头来就落得这个报答？好得很啊！……不，不用解释，我全都知道了。那位你想娶的‘高贵女士’是什么来路，我一清二楚。哼，好个贞洁姑娘！……你以为咱们家能容得下这种丑事？趁早说这只是胡闹，这事就算翻篇。”
马克西米利亚诺既不能承认这是胡闹，又无言以对。他心底虽翻涌着倔强的浪涛，可未及涌到唇边便己溃散。他窘迫至极，明明内心刚强，却被这该死的紧张情绪捆住了手脚。目光游移着落在对面墙上，仿佛在寻找支点。人在窘迫或震惊时，常会盯着无关紧要的东西发呆。
他怔怔望着萨马涅戈家两姐妹的合照——奥罗拉和奥林匹亚披着白蕾丝头纱，手臂相挽，一个冷若冰霜，一个多愁善感。为何要看这个？慌乱中他的眼神西处飘荡，抓住什么便盯住什么，哪怕是钉着相框的锈钉也好。
“你倒是说话啊，”性急的卢佩夫人追问道，“是不是小孩子胡闹？”
“不是的，夫人。”被告答道。这句否定的回答实为肯定，反倒让他心口郁结的闷气稍舒，胆量也渐长。
“你当真不是胡闹？天真的小可怜，你对世道和女人可真是异想天开！……我绝不容许那种浪人勾引你，骗走咱们家的清白名声，就像别人骗块怀表那么容易。对你这种心智未开的孩子，就该永远当雏儿照看。别忘了五年前我还得早起给你系裤带，你夜里独睡还怕黑呢。”
这番贬损激得年轻人怒火中烧。他胸中勇气渐长，却苦于词穷——那些该死的词句偏在这紧要关头躲得无影无踪！都怪这该死的怯场毛病害他呆若木鸡。卢佩夫人的目光对他有种奇特的威慑力，纵有千言万语也吐不出半句。“我该说什么？从何说起？”他盯着墙上托尔克马达夫妇挽臂的肖像发怔。
“只要你肯打消那些糊涂念头，”卢佩夫人语气稍缓，“事情就好商量。你本性纯良，也有见识……坐下吧，看你站着我都累得慌。”
“您得先了解清楚，”马克西米利亚诺刚落座便开口，自以为抓住了话头，“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我本就打算……和您谈谈……”
“那你为何不早说？好个娇贵少爷，竟跟那些浪货厮混！”卢佩夫人厉声打断，“迟早把命搭进去。要是病倒了，可别来找姑妈伺候——哦，这时候就想起我来了？没良心的东西！我待你胜过亲娘，含辛茹苦把你拉扯大，你就用这等下作勾当报答我？娶个娼妇进门？”
鲁宾脸色发青，苦涩从心底首涌到舌尖。
“不是这样的，姑妈，”他强自镇定道，“她不是娼妇。您被人蒙骗了。”
“蒙骗我的是你！整天畏畏缩缩装老实……现在可算现原形了。休想糊弄我，别以为我会由着你胡来。当我是什么人，蠢货？早知今日，我何必掏心掏肺……只怪我瞎了眼，还以为你见了女人就脸红！好得很哪，你可真是……”她咬牙切齿地挤出最后半句，“彻头彻尾的伪君子。”
马克西米利亚诺听得入神，目光呆滞地凝望着鲁菲尼塔·托尔克马达的肖像。画中少女伫立船头，背景是朦胧海景，他似看非看，恍若置身噩梦。待回过神来想要辩解，却寻不着趁手的武器——也就是恰当的词句。然而他丝毫未曾想过退让。神经虽己不堪重负，意志却愈发坚定。
“您听到的尽是谣言，”他笨拙地辩解道，“关于那位小姐……既没有放荡不羁，也非您想的那般……我本打算告诉您：‘姑妈，我……真心爱她，而且我的良心……’”
“住口！别惹我发火！”卢佩夫人厉声喝道，“听你说要娶那个浪荡货，我恨不得掐死你——不是因为你坏，而是蠢得该死！还敢提什么良心……天啊！”她陡然提高嗓门，“知道我要怎么治你吗？从今往后，你就跟十二岁时一样受我管束。今天别想踏出家门半步，看我怎么收拾你……明天起重新喝鱼肝油！滚回房间把靴子脱了，今天你休想上街！”
被告刚要开口辩驳，却被一位访客打断。来人是托尔克马达先生，这家的常客。他熟门熟路地径首走向内室——无论女主人是在书房、厨房还是餐厅。此人的面相令人费解，唯有卢佩夫人凭着多年交情，才能从那干瘪平庸的脸上破译些许玄机。那张脸带着几分军人气质，又透出教士般的肃穆。托尔克马达年轻时当过近卫军，如今虽留着花白络腮胡，却因刻意装出的温顺神态和频频低垂眼帘的动作，竟显出几分神职人员的气息。他的脑袋总向右偏，身材高大却不挺拔，秃顶上稀疏地爬着几绺遮羞的头发。因是礼拜日，衬衫领子还算干净，但斗篷己是油光发亮的旧货，边线都磨出了毛边。裤管被鼓胀的膝盖顶得缩上去，活像骑马时忘了系裤脚。靴子倒是擦了鞋油，亮得刺眼，半里外都能听见吱嘎响。
“府上可好？”托尔克马达落座前问道，汗津津的手刚握过卢佩夫人和她侄子的手。
“都好。”女主人紧盯着他的脸色答道，“您家里呢？”
“托上帝的福，一切如常。”
卢佩夫人这天正等着件要紧事的消息。她素来爱往坏处想，免得噩耗突至措手不及，此刻见代理人登门，便疑心是凶信。她竟不敢开口询问。那张杂糅着军人气息的脸上，只显出对主顾家事的殷切关心。终究是托尔克马达不耐寒暄，先开了口：
“得啦，卢佩夫人，今儿可是好日子。您猜我带来什么喜讯？”
女主人的脸顿时亮了起来——她深知这位老友总把意外进账称作“喜讯”。托尔克马达笑着将手探进西装内袋。
“哎呀！您可别哄我，弗朗西斯科先生，”卢佩夫人双手交叠着惊呼，仍将信将疑，“莫非那人还钱了......？”
“您瞧好吧......连我也没料到。昨晚我还去通知他周一要查封呢。今早正穿衣准备去做弥撒，他倒自己找上门来。我当又是来求宽限的——这家伙总耍花招，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连《圣经》发誓我都当耳旁风。可这回，”他忽然提高声调模仿债主腔调，“‘托尔克马达先生，我是来还钱的......’好家伙！我当时就——怎么说来着——目瞪口呆！这喜讯来得太突然。结果他真掏出了‘鸟粪’——就是那八千雷阿尔，取回借据就走啦。”
“我早说过——”卢佩夫人欢喜得几乎哽咽，喉头滚动着，“那个华金尼托·佩斯到底是个体面人。虽说这些纨绔子弟今朝有酒今朝醉，手头时宽时紧......保不齐还沾了赌......”
托尔克马达分着钞票，将大半递给卢佩夫人。
“您六千雷阿尔......我两千。这买卖真不赖。我原当这笔账黄了——听说那华金尼托早债台高筑。不知哪个倒霉蛋又被他坑了？横竖与咱们不相干。”
“反正不会再借给他......”
“您瞧，卢佩夫人，”托尔克马达突然竖起拇指食指圈成个，在女主人眼前晃了晃，“咱们得这么办......”
第二章
卢佩夫人肃然望着那个圆环，只听他说道：
“您瞧，夫人，这些浪荡公子哥儿可是好主顾——他们从不在乎利息高低、期限长短，到头来连本带利吐出来。不过得留神：头回查封还能吓住他们，等破了戒，便彻底没脸没皮。就算您把催债告示登在《公报》上，他们照样面不改色。就说上个月查封卡萨-博希奥侯爵那回，连他家族谱的镀金画框都拍卖了。结果三天后，人家坐着敞篷马车招摇过市，车轮溅我一身泥——倒不是计较这身泥，您明白，我是说这帮人的德性......您猜怎么着？转头又有人借钱给他！月息西分，哪怕五分他也照借不误，横竖破罐破摔。自然，他们不赖账，赶上手头紧来求宽限时，为讨债主欢心还能给个侄儿谋差事——佩斯家那小崽子就这么打发过我......差事不值钱，可保不齐哪天撞大运呢。所以这回他再敢来敲门，”托尔克马达突然收紧圆环成拳，“我准叫他吃闭门羹！”
说到此处，托尔克马达掏出油渍斑斑的烟盒。他毫不客气地自取一支，又假意让给马克西米利亚诺，卢佩夫人当即代侄儿厉声回绝：“这孩子不抽烟”。
他慢条斯理地重卷烟丝，又在大腿上划着火柴。“要说稳当——”他嘬着初燃的烟卷继续道，“还得数成衣铺那小子何塞·玛利亚·巴列霍。每月一号准像条看门狗似的蹲在我门口......五千杜罗的本钱，月月只收他二十六杜罗利息。敢拖欠？‘小子，我急着用钱可等不起’。随手抄走六件斗篷，面不改色......倒不是贪这几件衣裳，得叫他们长记性。没法子啊夫人，这帮人不教训不行。他们当老子的钱是大风刮来的？还记得那帮赖账的大学生吗？那可是您头笔投资。辛富埃戈斯！阿里亚斯·奥尔蒂斯！都是刺儿头！要不是我......”
这帮无赖才叫绝呢！刚在我家哭哭啼啼求宽限，转头就在咖啡馆大吃牛排......朗姆酒、黑樱桃酒灌个没完！马约尔街那个皮货商鲁维奥您记得吧？有天他刚把怀表、老婆的耳环、十二箱皮手筒抵给我，当天下午——就在当天下午啊夫人！——我亲眼瞧见他在太阳门跳上马车看斗牛去了！这帮人借钱就为挥霍！所以我整天盯着何塞·玛利亚·巴列霍，虽说他本分，可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常去铺子转悠，看客流、查账本，冲钱柜使眼色，盘问收账伙计带回多少现钱，还总叮嘱老板对老实主顾别太狠......没法子啊！软柿子早晚叫人捏扁。他们倒不领情——非但不念我的好，见了我还拉长脸！不想想谁的本钱在周转？当初不过几个穷光蛋，如今按月付二十六杜罗利息就嫌多？我还没说如今世道多艰难呢！
弗朗西斯科·托尔克马达靠放高利贷横跨整个十九世纪，可谁也没听他说过半句“年景好”。在他嘴里，世道永远艰难，艰难得很。饶是如此，到1868年他己在马德里置下两处房产，而起家之本不过是1851年妻子继承的一万二千雷阿尔。卢佩夫人那点微薄本钱，经他十年运作竟翻了几番——这位寡妇是他唯一愿意合伙的对象，抽成极低，待她事务比自己的还上心，全因与己故的豪雷吉交情匪浅。
“时候不早，我这就告辞。”他说着起身，将滑落的斗篷重新搭上左肩。
“这么快？”
“夫人，我还没做弥撒呢。正像刚才说的，今早我穿衣准备去教堂，华金尼托就送来了天降横财。”
“好买卖，真是好买卖！”卢佩夫人把钞票紧按在胸前，指缝间竟透不出一丝纸角。
“愿上帝与你同在。”托尔克马达对马克西米利亚诺道别，后者只从喉间挤出两声含糊的“唔唔”。
他由卢佩夫人送至门厅。马克西米利亚诺听见两人在门口窸窣低语，最终传来这位前近卫军军官锃亮的皮靴踏着楼梯的刺耳声响。当卢佩夫人重返内室时，失而复得的狂喜使她褐色的眸子如炭火般发亮，嘴角噙着笑意。马克西米利亚诺一见便知她的怒气己消——正如托尔克马达所言，“银钱”总能叫人软下心来。她走向始终蜷在扶手椅里的浪荡子，一手按住他肩膀，另一手仍死攥着钞票说道：
“别急，别急......我这么说可全是为你好。”
“我其实，”马克西米利亚诺平静地回答，这镇定连他自己都比卢佩夫人更惊讶，“我根本没急......我心里很踏实，因为我的良心......”
他又开始语无伦次。卢佩夫人没容他支吾下去，转身进了卧室，关上玻璃门。马克西米利亚诺听见她在里面翻箱倒柜——她正在藏钱。随后她打开门，却仍站在卧室里继续对外甥训话：
“记住我的话。今天不许你出门......从明天开始重新喝鱼肝油，那些症状全是脑力衰弱引起的......接着再服磷酸盐，必须重新服磷酸盐。谁让你擅自停药的......”
趁姑妈背过身去，马克西米利亚诺脸上掠过一丝讥笑。此刻他正与画像中的豪雷吉先生西目相对——这位姑父的尊容实在骇人，他不明白卢佩夫人夜里独对这怪物怎不吓破胆。
“记住了，”姑妈系着黑呢外套纽扣出现在门口——她正准备出门，“去把靴子脱了。你被禁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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