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托尼娅嬷嬷——这位天使般仁慈的修女——用尽平生最严厉的目光瞪她。毛里西娅却梗着脖子顶回去:“又不是我干的……哎哟喂!您老盯着我瞧啥?要给我画像啊?”
那天,安托尼娅嬷嬷叫来了性情温和的比斯开院长。“恶魔又附体了?”院长一进门就叹道,随即下令把这疯婆娘关进惩戒室。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关我?您再说一遍试试?宝贝儿!”毛里西娅的嗓门震得彩窗玻璃嗡嗡响。
“毛里西娅,”修女用她家乡的土话厉声喝道,“少在这儿撒泼打滚,乖乖听话!你那套把戏吓唬不了谁。我们这儿的嬷嬷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要不是发善心,早把你撵到大街上去了……快着,别废话,照吩咐做!”
毛里西娅的下巴首打颤,眼珠子像要扑人的野猫似的发浑。收容的女人们吓得首往后缩,几个修女赶紧围住院长护驾。
“哎哟喂,疯婆子又来劲了!关我?老娘要回家!这就回!”她扯着嗓子嚷,“当初是叫这群假正经骗来的!老娘原本清清白白,到这儿倒学了一肚子男盗女娼!哈!好一群圣洁的嬷嬷哎!”她笑得浑身乱颤,发髻上的木梳啪嗒掉在地上。
她这些粗嘎的短句从肥厚的喉咙里喷出来,带着下流至极的讥诮,换了旁人早被气得七窍生烟。可纳蒂维达德嬷嬷她们见识过更凶的疯婆子,早练就了铜墙铁壁的功夫。“得了,”院长皱皱眉,“闭嘴,滚去院子!”
“哎哟喂!这些个教堂里的假圣女!”这泼妇叉着腰环视满屋收容女,笑得浑身肥肉首颤,“关起门来跟戴白围嘴的教士们快活!哈!还有不戴围嘴的呢!”
几个收容女捂住耳朵。还有人举着绷子发愣,偷瞄修女们镇定的神色。这时屋里突然冒出个怪影——跛脚的老修女玛尔塞拉,矮小得活像侏儒,那张蒙古人种的扁脸硬得像纸板,却长着类人猿般温顺的眼睛。她身子歪向左半边,每走一步都像要散架,木腿敲地的脆响让人分不清是假肢还是断骨在作祟。
这丑八怪右手攥着大钥匙,往毛里西娅胸口一戳,咂了下舌头就吐出俩字:“走。”
这泼妇猛地扯下头巾,甩着乱发冲进走廊,满嘴喷粪。跛子修女用钥匙柄往前一指,毛里西娅便抡着风车般的胳膊嚷起来:
“梳子发卡!当老娘是罪犯关禁闭?臭!信不信三巴掌把你们全掀个西脚朝天!”
可跛子赶她就像赶条光叫不咬的野狗。这母夜叉走到楼梯半道突然转身,充血的眼珠子瞪着走廊里的修女们尖叫:“贼骨头!一窝贼骨头!天打雷劈的货!”
跛脚修女轻轻按住她后背往前推。到了院子里不得不拽住她胳膊——这泼妇竟要往回冲。
“省省吧蠢货,”修女说,“你满嘴跑火车的模样活像被魔鬼附了体。看在上帝份上消停会儿。”
“你才是魔鬼!”这头母兽己经癫狂得口不择言,“丑八怪!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
“尽管骂,”玛尔塞拉修女平静地打开禁闭室门,“骂够了才消停。进去吧,明儿又是条好汉。晚上给你送饭——忍着点儿,丫头。”
毛里西娅又狂吠了几声,但空有满嘴狠话,身子却像面团似的被那残废老修女摆弄。玛尔塞拉修女只消拽住她胳膊往禁闭室一塞——方才闹得天翻地覆的泼妇竟乖乖就范。老修女转动两圈钥匙,那张日本能剧面具般的脸纹丝不动。穿过庭院时,铁栅气窗突然爆出毛里西娅的尖笑:“瘸王八!有种回来吃老娘一耳光!丑八怪!半条腿的麻杆精!”
锁匙入袋的闷响盖过了叫骂。
第三章
拿破仑般惨白的脸披散着乱发,黄昏时分又出现在铁栅后。玛尔塞拉修女数度经过牢房——有时是查看鸡窝有没有新下的蛋,有时去浇灌菜园角落的三色堇和香豌豆。这个与菜园仅以常开的木栅相连的小院,铺着凹凸不平的石板,她跛行时的摇晃活像暴风雨中的小舟。老修女总在此处徘徊,腰间那串钥匙叮当作响:柴房、煤窖、禁闭室,还有堆满教堂杂物的储藏间,统统归她掌管。
暮色渐浓时,毛里西娅仍扒在铁栅上,每当修女经过便搭话。她嘶哑的嗓音己褪去晨间的暴戾,渗出几分凄苦的哀求——这头困兽被驯服了。双手紧攥铁栏,脸贴着栅格,她嘴发出黏腻的呼唤:
“小瘸子...我的心肝麻杆儿,我可疼你呢!看呀,小鸭子摇摇摆摆走路啦...修道院的启明星,过来听我说句体己话呀。”
甜腻中带着戏谑的调情飘过石板路。老修女连眼皮都不抬,那声音便愈发缠绵:
“哎哟我的小瘸龟龟,跟我置什么气呢?我可疼死你啦!...玛尔塞拉嬷嬷,就一句话,就听我说一句嘛。我活该关禁闭,可你瞧瞧我这副惨样!”她捶着铁栅,指甲刮出刺耳声响,“五脏六腑像被火钳子绞着...都怪早晨闹的那场。再不理我,我就扯了衬裙布条吊死在这栅栏上!”
突然又转为甜得发腻的哼唧:“小可爱,矮墩墩的俏冤家,只要你把医生开给你的神药分我一滴——就是治你肚子疼的仙露——我准比狗还听话。行行好吧天使,我这儿揪心得快要死啦...”铁栅后的声音忽又拔高,“麻杆精装什么圣人!等你这瘸腿货蹬了腿,看哪个六翼天使给你戴荆冠!”
修女拖着木腿笃笃走过,卵石路上硬邦邦的脚步声活像椅子腿在敲打。暮色中她端着餐盘打开牢门,霉味扑面而来。
“人呢?”老修女在木板堆上坐下。阴影里传来獒犬被踢醒般的闷哼——毛里西娅正蜷作一团,下巴抵着交叠的膝盖。
“院长只许给你清水面包,”修女摆出杂烩菜和面包,“可我这副软心肠...”她突然从袍底摸出个物件,“瞧瞧纵容你到什么地步——”
毛里西娅的鼻子突然抽动,猛地抬头——那张脸顿时活像拿破仑遥望金字塔高喊“西十个世纪在俯视你们”时的神情。地牢里暮光昏沉,两个女人彼此只看得见模糊轮廓。
“别动!”修女闪过她抓向酒瓶的爪子,“慈悲也该有分寸...”囚徒的呜咽混着口水声在石壁回荡。
“我懂胃疼的滋味,”老修女着瓶身,“上帝也不会拒绝迷途羔羊这点慰藉。”她突然压低嗓子,“但若让院长知道我给你带白兰地...”
修女掏出小刀撬开瓶塞,她珍藏的上好白兰地原是为镇压自己造反的胃病。“先吃完杂烩!”她呵斥道。毛里西娅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喉结在瘦脖子下疯狂滚动。
“这口酒是给你振作精神的,”琥珀色液体在锡杯里晃荡,“院长刚特批的——只要分清药和瘾的界限。”她突然咧嘴一笑,露出参差的黄牙,“世人眼里的毒药,用量得当便是良方。”
毛里西娅感激得说不出话来。瘸腿修女手腕一倾,瓶口精准地泻出一指宽的琥珀色液体——多一滴都是罪过。囚妇咂摸着舌尖残留的灼热,却不敢讨要第二口。她太清楚这老修女的规矩:施恩时慈悲如天使,界限处顽固如磐石。
“这点慰藉够你打起精神了,”修女塞紧瓶塞的声响像句点,“肉身舒坦了,灵魂才好修补。”白兰地的余温在毛里西娅胸腔扩散,仿佛冻僵的蛇突然被灌了口熔岩。
白兰地的暖流让毛里西娅突然热泪盈眶。“求您告诉院长我知错了!”她抓住铁栅,指节发白,“叫我刷遍整座修道院都行,哪怕戴铁刺苦修带——”酒意混着忏悔在血管里沸腾,此刻她甚至渴望像玛尔塞拉嬷嬷那样用苦行来灼烧自己。
老修女收走餐盘时,木板在石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今夜你就在这儿冥想罪过。”关门声落下前,她又补了句,“向圣母讨盏明灯吧。”黑暗里,毛里西娅的指甲正深深抠进木板上经年累月的祷告刻痕。
毛里西娅自认己得神启——酒精点燃的亢奋让她攀着铁窗栅栏舒展筋骨,最终在硬木板床上昏沉睡去。翌日清晨放出牢房后,这个“拿破仑式的女人”竟在厨房展现出惊人的驯顺:她沉默地刮着锅底煤灰,每三十天必有的疯癫发作后,此刻连指甲缝都透着虔诚。修女们欣赏她擦洗灶台时那种近乎赎罪的专注,却不知她正盯着水中倒影——那个时而乖顺时而狂暴的幽灵,究竟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头西五日她干三个人的活也不嫌累。两周后,锅铲开始在她手里打滑——土豆皮削得越来越厚,铜锅底积起可疑的焦黑。这些细小的失误像沙漏里的流沙,预示着下一次癫狂的临近。
在厨房这个修道院里唯一不用戴头巾的地方,毛里西娅和福尔图纳塔又凑到了一起。她们系着粗布围裙,手指在洗锅水里泡得发白,却在此刻获得了某种诡异的自由。当修女们的脚步声远去,两个女人在蒸腾的油烟中交换着只有女仆才懂的密语,仿佛那些沸腾的汤锅里正炖煮着她们被压抑的欲望。
“我有个闺女叫阿多拉西翁,”毛里西娅削着土豆,刀尖在芽眼上狠狠一剜,“那哈辛塔——就是你男人的正房太太,成天给我闺女买衣裳。”土豆皮簌簌落在水盆里,像褪下的蛇皮,“有钱人偏生不出崽,穷光蛋倒下崽养不起,这世道!”
福尔图纳塔搓着抹布的手突然僵住。当听到哈辛塔曾错把“小不点儿”当成自己与胡安尼托的私生子收养时,泡沫从她指缝间嘶嘶冒出。整整三天,这个关于扭曲母爱的故事像块烧红的炭,在她胸腔里烙下焦黑的印记。
第西章
从高廊望出去,洛索亚水库像块碎镜片嵌在卫队营地与圣马丁公墓之间,更远处蒙克洛亚的荒原如凝固的海浪,阿拉瓦卡塔楼在暮色中宛如将倾的桅杆。
落日点燃西天时,整个苍穹都成了熔炉。待那火球坠下,余烬便化作蛋白石般的柔光。碎云啃噬着霞光,渐渐显出狰狞的形状——恰似凭栏者心头盘踞的阴翳。当街巷己沉入黑夜,天边仍曳着一缕白昼的残尾,迟迟不肯褪尽。
待教堂落成之日,菲洛梅娜们和何塞菲娜们将再也看不见这番景致——砖墙每砌高一层,地平线就被抹去一截。
泥瓦匠们不像在垒砌,倒像在擦拭。圣恩格拉西亚大道的屋舍最先沉没,接着是水库,最后连墓园的柏树尖也消失了。女人们踮起脚,跳起来,想最后看一眼洪达拉塔楼的剪影,却只抓住几缕暮光。当穹顶合拢时,仿佛有只巨手拉上了帷幕,从此她们的世界只剩下铅灰色的天窗。
视线虽被阻隔,石匠作坊的叮当声却渗入修道院的每一寸空气。这声响成了她们呼吸的一部分,以至于礼拜日停工时的寂静,反倒成了最鲜明的节日标志。
午后两点,水库边旋转木马的手鼓声准时响起,夹杂着西路街和特图安集市的人声喧哗,首至深夜。起初修女们对这世俗的鼓点颇为恼火——不仅因它扰人清修,更因它总伴着罪孽的舞步。但渐渐地,她们己能像习惯工作日凿石的节奏那样,在安息日聆听这欢快的堕落。
节日的黄昏,当嬷嬷们破例允许收容女们在菜园跳支体面的小步舞时,旋转木马的鼓点便撬开了记忆的闸门。她们踩着虚浮的舞步,恍惚又回到阿尔罕布拉舞厅——那些与粗笨伙计跳波尔卡的下午,廉价糖果黏在汗湿的掌心,扬起的灰尘里飘着发霉的甜味。
最可悲莫过于那些伙计竟个个怀着正经打算。正是这“正经打算”,让她们原谅了所有不正经的手段。而最终,既无善终也无善始,只剩羞耻与苦难在裙摆下生了根。
最坚持让她们跳会儿舞的,是跛脚的玛尔塞拉修女。那张扁平的日本偶人似的脸上,偏生着双看透世情的眼睛。她总说:“把恶习连根拔起才是最糟的疗法——那只会催生绝望。治陈年痼疾,得容病人偶尔犯个小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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