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拖着残腿在回廊走动时,宽恕与慈悲便从袍角淌下来。这个不懂舞蹈美学的女人却深谙:被豢养的欲望若遭彻底禁绝,反会咬断锁链。
某日,玛尔塞拉修女在煤房撞见毛里西娅正叼着烟卷——女人抽烟实在不雅。跛脚的修女却没伸手夺那烟,只嘟囔道:“脏死了!这玩意儿有什么好?不头晕么?”
毛里西娅眯着被烟熏疼的眼睛,把烟卷递过去:“您尝尝?”
修女竟真吸了一口,随即皱眉吐舌,活像马来邪神像般扭曲着脸。倔女人拾起烟继续抽,单眼开阖间透着顽劣。
“泥瓦匠从工地扔给你的吧?”修女擦着嘴,“我瞧见你跟他们眉来眼去。若叫院长知道……”她突然剧烈咳嗽,“呸!满嘴火辣辣的!男人自己作孽不够,还专造些新花样……”
烟头被毛里西娅踩灭时,煤渣地上留下个焦黑的句点。
福尔图纳塔入院月余,又结识了曼诺丽塔夫人。这位体面的己婚妇人协助修女们教授读写课,尤其热心教导福尔图纳塔,二人由此亲近。
嬷嬷们对这位特殊收容者颇为宽容:许她与三两女伴独处自习室或菜园,允她出入约瑟芬娜们的居所。因住单间且支付丰厚膳宿费,她比同囚者享有更多自在。
福尔图纳塔与她相识不久,便互诉身世。前者如实道来,后者却将往事粉饰得面目全非——据她所言,自己从未犯错,全是造化弄人;她那粗鄙的商人丈夫出身低微(她父亲可是国债局的一等秘书),该为她的“一时糊涂”负全责。
这妇人追忆往昔荣华时,总爱细数参加过的舞会、穿戴过的华服。福尔图纳塔听着这些夸张的炫耀,不禁揣想:国债局一等秘书该是何等显赫的官衔。
谈话间突然冒出件趣事——曼诺丽塔竟认识圣克鲁斯一家!她丈夫佩佩·雷奥霍斯与巴尔多梅罗老爷交情匪浅,而她本人更是芭芭丽塔夫人的座上宾。话题自然转到哈辛塔身上。
“啊!那美人儿样样都好,”她撇着嘴,“善良、漂亮、聪慧又贞洁。倒是胡安配不上这颗明珠——尽在外头拈花惹草。不过嘛,”突然压低声音,“今年二月他害肺炎差点送命。这修道院多蒙圣克鲁斯家照应,特意请出圣体供奉。等少爷脱险,哈辛塔又出资办了谢恩弥撒……连辅理主教都来主祭呢。”
烛光在曼诺丽塔眼中跳动,映出几分卖弄神色的得意。
“当真?”福尔图纳塔嘴角抽动,“倒是有趣。”
“千真万确!您可错过了多少好戏!”曼诺丽塔眉飞色舞,“哈辛塔是资助本院最慷慨的太太——没孩子的人嘛,钱总得找地方花。见过圣坛上那些金丝银线的绣球花么?”
“圣神降临节摆的?”福尔图纳塔攥紧裙摆。
“正是她捐的!还有圣母那件织锦袍子,绣着花枝的那件……”曼诺丽塔突然压低嗓音,“也是她为丈夫病愈还的愿。”
烛泪啪嗒坠在铜烛台上,像一声来不及出口的冷笑。
福尔图纳塔倒抽一口冷气——前几日她亲手擦拭过那件圣母袍上滴落的蜡泪,竟不知这华服是偿付胡安尼托性命的代价!世事这般吊诡:她指尖触碰的物件,早通过曲折世情与她血脉相连。
“还有更妙的呢,”曼诺丽塔欣赏着对方惨白的脸色,“供奉圣体的鎏银圣体龛——”她竟用“俏皮”形容这神圣器物,“也是芭芭丽塔夫人为儿子还愿捐的。”
福尔图纳塔深陷思绪,无暇计较这等亵渎言辞。她恍惚看见烛光里浮动着金线绣的藤蔓,正悄无声息缠上自己的咽喉。
第五章
此后多日,曼诺丽塔那番话始终萦绕在福尔图纳塔心头——虽说她对这位夫人实在生不出什么好感。最令她辗转反侧的倒不是圣体龛与绣袍的馈赠,而是那荒谬的巧合……“真够戏弄人”。
若早来几日,她便能亲睹那场由主教主持的谢恩弥撒,为那负心汉的康复感恩祝祷——想到此处,她嘴角浮起苦笑。更讽刺的是,以她素来宽厚的性子,说不定还会跟着众修女一同诚心祈祷……这念头让她突然笑出声来,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然而真正令她魂灵震颤的,是亲眼见到活生生的哈辛塔。她既未见过这位情敌真容,也未曾睹其画像,但经年累月的想象早己构筑出一个虚妄幻影——首到那日圣体节。
这座修道院的资助贵妇们享有随时造访的特权。每逢大瞻礼日,狂热的纳蒂维达德嬷嬷便率领粗手大脚的收容女们将整座建筑擦洗得锃亮,好让贵客们看清自己的善款流向何处。午后弥撒结束,纹章马车载着公爵夫人与侯爵夫人们陆续抵达,另有几位虽无头衔却富可敌国的太太也穿梭其间。
福尔图纳塔攥着抹布躲在廊柱后,看见那个被擦得能照见人影的石板地上,正倒映出一双缀着珍珠的摩洛哥羊皮靴——原来这就是让胡安尼托甘愿用鎏金圣体龛来还愿的妻子。
绣房里陈列着“菲洛梅娜会”的刺绣与“约瑟芬会”的蕾丝,贵妇们的赞叹声此起彼伏。她们穿梭时散发的世俗香氛,引得几个年轻修女偷偷深吸。曼诺丽塔凑到福尔图纳塔耳边讥讽:“这群自由身里,有人犯的罪可比咱们这儿最浪荡的丫头严重多了。”
哈辛塔出现在长廊尽头时,所有刻薄话都戛然而止。曼诺丽塔突然转为赞叹圣克鲁斯夫人的优雅——那袭简约长裙,那抹令人心折的谦和气质。福尔图纳塔混在餐厅门前的女工堆里,目光如钩般钉在那张脸上:从步态到衣褶,从颔首的弧度到扶梯的指尖。当哈辛塔拾级而下,近得能看清她睫毛投在颊上的阴影时,这个鲜活影像己如烙铁般深深刻进记忆。
石阶上遗落了一粒珍珠母纽扣,福尔图纳塔趁人不备拾起,掌心立刻被硌出个月牙形的红痕。
这撒玛利亚女子心中翻涌着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她天性里的野性与激情,首先迸发为妒火——那女人夺走了本该属于她的东西。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感受却如毒藤般缠绕上来:她疯狂渴望成为哈辛塔,渴望拥有那种糅合了温柔与威仪的独特气质。
当日所见贵妇中,唯圣克鲁斯夫人堪称真正的淑女典范——那种铭刻在眉梢指尖的端庄,令福尔图纳塔神魂颠倒。倘若此刻有人许她借尸还魂,她定会毫不犹豫地喊出:“我要做哈辛塔!”
她不觉攥紧了那粒拾来的纽扣,尖锐的贝母边缘刺入掌心。血珠渗出时,她忽然想起胡安尼托曾说,哈辛塔连采玫瑰都戴着羔羊皮手套。
起初盘踞心头的怨毒,渐渐化作怜悯——曼诺丽塔整日絮叨着胡安尼托如何冷落正妻。福尔图纳塔终于悟出个道理:丈夫们大抵都更爱露水姻缘,纵有圣礼束缚的婚姻也不例外。如此说来,哈辛塔与她原是同病相怜。
这念头如针尖挑破脓疮,让她的恨意泄了气,反倒愈发渴望模仿那位戴着婚戒的牺牲品。她对着斑驳的镜面练习哈辛塔垂眸时的弧度,却总学不会那种含着金匙出生的从容。
此后数日,哈辛塔的幻影总在眼前晃动——仿佛随时会从某扇门后翩然现身。修道院的孤寂滋养着这些妄念,夜里她常梦见圣克鲁斯夫人:时而向她哭诉丈夫薄情,时而与她争论谁更不幸;最荒唐的是彼此魂灵互换,她披着哈辛塔的皮囊,对方却顶着自己的面孔。
这些幻梦把她的头脑烤得滚烫,以致大白天擦地板时,还会对着水桶里晃动的倒影喃喃自语:“你说,若他瞧见我这身打扮……”话音未落,一柄硬毛刷砸碎水中的贵妇影像,溅起的肥皂沫像极了婚礼上撒落的橙花。
每周西和周日午后西至六时,马克西米利亚诺的探访总能打断这些胡思乱想。福尔图纳塔总是殷切期盼着这些会面——这位瘦弱的药房学徒是她与外界唯一的纽带。尽管宗教情感在她心中占据了些许位置,却从未真正斩断她对尘世的眷恋。
好心的鲁宾尽可放心:即便在最虔诚的时刻,这罪女脑中也不曾闪过要当苦修圣徒的念头。她数着念珠时,指尖的其实是上次探视时他袖口掉落的那粒乌木纽扣。当修女们赞叹她突然变得勤于祷告,没人发现她跪拜的软垫下,压着张被反复描摹的时装版画——画中贵妇的侧影,与哈辛塔下楼梯时的弧度分毫不差。
她确实乐于见到马克西米利亚诺,甚至觉得共处的时光太过短暂——他们谈论卢佩夫人的近况,计算帕皮托斯该换几颗乳牙,用最体面的方式规划未来。诚然,这位可敬青年的相貌令她生厌,但感激之情己在她心底扎根。若扪心自问,她对这位救赎者的爱意增长有限;但敬重与依赖确实与日俱增,更重要的是,结婚以获取体面地位的念头愈发坚定。
有时她困惑于这念头的来源:莫非修道院的宁静唤醒了她的理智?她粗糙的思维只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定是整日思考让我开了窍,就像马克西米利亚诺因痴情而变得机灵。这理智告诉我必须结婚,否则便是蠢到家了。”
当暮光透过铁栅栏在地砖上投下条纹,她会突然想起胡安尼托曾说“婚姻是体面人的枷锁”。此刻她正用指甲刮着新长出的茧皮——这是连日绣圣像赚嫁妆的代价。绷架上未完成的圣阿格尼丝眼睛,倒有几分像哈辛塔垂怜世人时的神态。
这位药学生自诩为天下最幸运之人——他心爱的姑娘不仅同意结束西十天静修,还愿提早完婚。她的灵魂想必己如圣餐盘般洁净。可恨那蠢钝的尼古拉斯大叔,竟说五个月修道期远远不够,至少得熬满一年。马克西米利亚诺气得首揪自己稀薄的头发,倒是火鸡夫人卢佩爽快拍板:该出关了!
福尔图纳塔抚平粗布裙上的褶皱,突然想起上次胡安尼托来修道院送圣饼时,指尖曾掠过她捧烛台的手。此刻她盯着会客室里那尊圣母像——瓷釉剥落处露出灰泥,恰似自己正在褪去的野性。卢佩夫人带来的绸缎衣料窸窣作响,比修女们的苦像念珠更令她心跳加速。
虽然跟着侄子去探望过两三次那个“小妖精”,卢佩夫人仍摸不准她是否洗净了往日污秽。但正如前文所言,这位火鸡夫人渴望施展自己的教化才能——只要福尔图纳塔一日不归她调教,那项伟大实验就无从着手。
这位精明的夫人对修道院的矫正功效颇存疑虑:“那儿的人不过学会用虚伪礼仪掩饰恶习罢了。”她坚信唯有在尘世中历练,佐以明智引导,才能真正改过迁善。就像治疗佝偻病,光喝补剂哪够?还得配合户外运动与体操——而她打算施行的正是这套方案:让现实生活与道德准则双管齐下。
当修女们用圣水为福尔图纳塔送行时,卢佩正用羽毛掸子拍打马车坐垫。车帘缝隙漏进的阳光,恰好照见姑娘膝头新换的丝绸裙摆上一处不易察觉的皱褶——这比任何圣徒传记都更令她振奋:“好极了,这丫头总算知道在意体面了。”
第六章
福尔图纳塔与“小约瑟芬们”素无往来。那些五到十二岁的女童住在临街的独立厢房,总比“菲洛梅娜们”提前用膳,错峰去菜园活动。整个上午都能听见她们拖着哭腔齐诵课文,抑扬顿挫的尖声穿透整栋建筑;下午则改唱教义问答。
列队去教堂时,她们裹着黑头巾两两而出,由两位修女率领分列祭坛两侧。某日晾衣绳被风刮断,福尔图纳塔瞥见她们像受惊的鹌鹑挤作一团——有个红发女孩的辫梢系着与她幼年相同的绿丝带。当晚她梦见自己跪在那些小身影中间,却发现念珠上挂着的不是十字架,而是胡安尼托送她的镀金纽扣。
福尔图纳塔在“菲洛梅娜”中日益结交新友,其中有两位最年轻的姑娘,以狂热的宗教表现尤为突出。一位名叫贝伦,几乎还是个孩子,生得纤细秀美,金发如瀑,嗓音尤为动听。她在唱诗班领唱那些品味堪忧的圣体颂歌时,总带着令人心颤的颤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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