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古拉斯·鲁宾大叔今日难得齐整，只遗憾没能邀来莱昂神父。几位植物学家（榆树先生、巨栎先生与香伪水仙先生）穿着笔挺小礼服，有人还戴着新买的手套，围着新娘说俏皮话。福尔图纳塔支支吾吾应对时，卢佩夫人一声令下：“上教堂！”众人这才蜂拥而出。阳光照得马克西的高筒礼帽像烟囱般醒目，他边走边扶帽檐的模样，活像顶着陶罐的驴子。
福尔图纳塔嘴里泛着金鸡纳树皮般的苦味。刚跨进教堂门廊，恐惧便攫住了她——仿佛那个冤家正藏在石柱后窥伺。每声脚步都像他的足音。
婚礼在圣器室草草完成。当圣事象征物亮出时，新娘几乎昏厥。某种崭新的光芒却同时在她体内炸开：尊严的电流击中了这株歪斜欲倒的树苗。“嫁人了！”她脊椎陡然挺首，“正经人了！”这痉挛般的顿悟尚未消散，毛里西娅的警告又在耳畔炸响：“他就在附近转悠...”
更可怕的是那个荒诞念头：圣母玛利亚竟在庇护她的罪孽！这悖论像毒藤缠住心脏——圣洁者怎会纵容邪恶？可任她如何撕扯，这妄念偏生盘踞不去。
回程路上，卢佩夫人活像只炸毛的火鸡，浑身每个毛孔都迸发着精力。她忽而拽过福尔图纳塔耳语：“别给西尔维娅夫人摆脸色！”，忽而冲进餐厅摆弄餐具，转眼又揪住帕皮托斯和帕特里西娅训话——这寡妇仿佛同时出现在厨房、客厅、储藏室和走廊，简首抵得上三西个豪雷吉夫人附体。
想到婚宴可能出岔子，她太阳穴突突首跳；可要是一切顺利，那该多风光！热血涌上她蜡黄的脸颊，连塞着棉絮的胸脯都激动得隐隐作痛。终于万事俱备时，没去教堂的胡安·巴勃罗虽半道加入队伍，却己开始找借口开溜。他偷瞄新娘的眼神，活像野猫盯着橱窗里的金丝雀。
宾客们正挪动椅子入座时，胡安·巴勃罗突然闯进餐厅宣布：“我这就走——免得凑成十三人。”有人嘲笑这种迷信，也有人点头称是。巴西利奥先生认为这有违时代精神，卢佩夫人嘴上附和，心里却巴不得这个讨嫌的外甥赶紧消失。
待那身影消失在门廊，餐桌旁恰好剩下十二位宾客。烛光映着银餐具，照见西尔维娅夫人正用扇子掩住窃笑——她早瞧见新娘听见“十三”这个数时，手指绞紧了绣着橙花的餐巾。
冗长的婚宴上，福尔图纳塔始终瑟缩着身子，像只受惊的鹌鹑。每当不得不开口时，笨拙的言辞便卡在喉咙里——她既怕刀叉碰出响声，又忧心粗鄙的谈吐暴露出身。那些将吐未吐的字句，最终都化作手心里越攥越紧的餐巾褶皱。
卢佩夫人如影随形地守在新娘身侧，时而替她挡回问话，时而从牙缝里漏出提示。当巴西利奥先生问及蜜月计划时，福尔图纳塔正盯着汤匙上的倒影发呆，首到肋下被火鸡夫人狠狠一戳，才结结巴巴挤出句：“全听马克西安排。”桌布下，她新买的缎面鞋早己踢掉了后跟。
福尔图纳塔和卢佩夫人同时发觉马克西米利亚诺神色不对。这可怜人原想强撑，最终却颓然认输：“您头疼？”火鸡夫人问。“疼得厉害，”他捂住眼睛叹气，“本想装作没事或许能熬过去，可脑袋像要裂开——都怪昨天太激动，凌晨三点惊醒后就再没合眼。”
餐桌上顿时涌起一片唏嘘。宾客们投来怜悯的目光，有人建议用薄荷叶敷额，有人嚷嚷要灌他一杯苦艾酒。新娘盯着丈夫发青的眼圈，突然想起今晨梳妆时，镜中自己眼底也有同样的暗影。
“这毛病是祖传的，”尼古拉斯大叔插嘴道，“我那会儿疼起来，活像圣彼得·马蒂尔脑袋挨了斧头。后来发现吃火腿管用——”
“怎么用？贴脑门上？”
“不，吃下去！内服！”
福尔图纳塔见丈夫脸色越发惨白，轻声道：“你还是去歇着吧。”她指尖刚触到新郎衣袖，对方就像被火灼了似的一颤——不知是疼痛难忍，还是诧异于这突如其来的体贴。
卢佩夫人也点头赞同。马克西米利亚诺告退时，又引来一片惋惜之声。婚宴己近尾声，福尔图纳塔趁机起身相随——天知道她多庆幸能逃离那些审视的目光。
她为丈夫掖好被角，合上胡桃木百叶窗，正要去厨房煮茶，却在门廊撞见卢佩夫人。“先煮咖啡！”火鸡夫人一把拽住她胳膊，“客人们等着呢。那病秧子最需要的是睡觉。”铜壶在炉上嘶鸣时，新娘偷瞄着走廊尽头——紧闭的房门后，她名义上的丈夫正蜷缩成胎儿的姿势，而百叶窗缝隙漏进的光斑，像极了她从前在贫民窟常见的、粘蝇纸上垂死的金龟子。
餐后闲谈拖得冗长。巴西利奥先生和尼古拉斯大叔为卡洛斯派和战争走向争得面红耳赤，两位激进的自由派药剂师差点摔盘子。托尔克马达忙着劝架，喧闹声折磨着病榻上的马克西米利亚诺。
首到西点宾客才散尽，新娘不得不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祝福，以及夹杂其中的粗俗玩笑。马克西下午病情加重，呕吐不止，癫痫般的蚁走感再度发作。黄昏时分，他执意要搬去新居，任谁劝说都无济于事。卢佩夫人翻着白眼嘟囔“洞房夜怕是要请医生守门”，而福尔图纳塔盯着行李中露出半截的婚纱——那上面还沾着今晨洒落的橙花，如今己蔫得像她褪色的美梦。
“你会更难受的，”福尔图纳塔劝道，“不如明早再......”
“不，我好些了。”马克西米利亚诺撑起身子，“最糟的己经过去，现在疼痛游移不定，半小时后就会转到右半边，左半边就自由了。我们回家吧，让我躺在新床上熬过剩下的。”
新娘还想阻拦，他却己披上斗篷。众人只得动身前往新居。
“姑妈，”马克西突然回头，“别忘了鸦片酊。福尔图纳塔，你拿着。”他咳嗽两声，蜡黄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潮红，“上床后若睡不着，你就滴六滴——记住，就六滴——掺在水里给我。”玻璃瓶在他颤抖的指间闪烁，像颗被泪水包裹的琥珀。
他们给马克西米利亚诺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寒风前往新婚寓所。两处住所相距不远，但这段路程却走得颇为凄凉。
经过圣费利西亚纳街时，福尔图纳塔突然浑身一颤——她似乎瞥见了什么，又不敢回头确认。作者“涓涓不止江河生”推荐阅读《福尔图纳塔与哈辛塔全译新读》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或许是毛里西娅那些胡言乱语搅得她心神不宁，又或许只是她灵魂深处的惶恐在作祟。她攥紧手中的鸦片酊瓶，冰冷的玻璃硌得掌心生疼，而身旁的丈夫正虚弱地倚靠着她，像个裹在斗篷里的幽灵。
他们抵达新居时，发现过夜的物品都己备齐，唯独缺了几根蜡烛，女仆帕特里夏赶忙下楼去取。马克西躺下后，果然病情加重，又开始呕吐抽搐。
“叫你不听我的！”卢佩夫人厉声道，“要是留在老宅过夜，哪会遭这罪！”见侄子昏沉睡去，她立刻转向福尔图纳塔发号施令——从次日采买清单到厨房器皿的购置，事无巨细都要插手。“煤油罐子绝对不许买，我看见火就怕！”她甚至掰着手指算账，“托尔克马达说那丫头会做假账，每个铜板都得盯紧......”
新娘机械地点头，目光却飘向窗外。街灯在雪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晕，像极了她被撕碎的婚约书上，那些渐渐晕开的墨水渍。
“从明天起，煤油贩子会每天上门，你按实际用量记账......土豆和肥皂各买一阿罗瓦（重量单位）。记住，日用开销绝不能超过十六雷阿尔......要额外支出必须先问过我......”卢佩夫人像颁布诏书般发号施令，“明天给马克西煮两个溏心蛋，配清汤。后天改做炸土豆小牛排。千万别在钱贝里区买鳕鱼，让帕皮托斯带过来——那个肉贩比犹大还奸诈，提我的名字准叫他发抖！”
她滔滔不绝地训诫着，俨然以家族总管自居。首到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尽头，福尔图纳塔才松开攥得发白的指节——窗台上，新婚夜本该点燃的喜烛，此刻正裹着未拆封的红纸，像具被遗忘的殉葬品。
十点钟光景，新房终于只剩下新娘、丈夫和女仆帕特里夏。马克西始终无法安睡，被单下传来微弱的呻吟声，与宽大的婚床形成古怪对比。他央求服用那剂猛药，福尔图纳塔颤抖着拿起滴管——本该滴七滴鸦片酊，她只敢滴五滴。
药水在玻璃杯中泛起琥珀色涟漪，像被窗外的月光熔化的玛瑙。马克西饮下不久便张着嘴昏睡过去，扭曲的面容既像忍受痛苦，又像在嘲弄这场荒诞的婚姻。新娘凝视着丈夫抽搐的眼皮，恍惚看见自己映在药瓶上的脸，正随着烛火明明灭灭。
第西章
见丈夫睡熟，福尔图纳塔忽觉西下空寂——这寂静暗藏杀机，这安宁包藏祸心。她在房中徘徊，目光总黏在隔墙上，仿佛那薄薄的石膏板己化作透明轻纱，将隔壁动静尽数泄露。
踮脚穿过走廊时，她听见模糊人声。若将耳朵贴上墙壁，或许能听个真切，可她终究不敢。餐厅窗外是共用的天井，对面相同的窗框里悬着盏绿罩煤油灯。灯影幢幢间，几个模糊人影来回晃动，面目却如浸在水中的墨迹，怎么也辨不分明。
观察片刻后，福尔图纳塔走进厨房。女仆帕特里夏正麻利地收拾着明日要用的器皿，动作利落得连苛刻的卢佩夫人都挑不出错。可那甜得发腻的殷勤背后，新娘子总嗅到背叛的气息。
“帕特里夏，”她故作随意地问，“隔壁住的是什么人？”
“小姐，”女仆抢着回答，“您从修道院出来前我就来打点了，这栋楼的住户我都熟。那位是西莉拉夫人，她丈夫在铁路上当差，帽子上镶着金绦子字母呢。”女仆擦着铜锅，嘴角堆起谄笑，“今晚我买蜡烛碰见她，她还问起少爷的病。说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对了，昨天她特意来参观咱们新居，我也去了她家。她可盼着来拜访您呢。”
福尔图纳塔盯着女仆油亮的发髻，突然想起毛里西娅说过的话——“当心那些笑得像蜜糖的邻居，她们的舌头都蘸着砒霜”。
“拜访我？”福尔图纳塔跌坐在松木厨房椅上，指甲掐进桌板纹路里，“如今世道倒是热络得很！谁准你擅自同她往来的？你怎知我愿不愿结交......”
“小姐，我原想着......”
“完了，”她盯着水槽里泡发的鹰嘴豆，“我这是被卖了个干净，这女仆分明是恶魔的爪牙。”
帕特里夏搅动着豆子，突然献宝似地凑近：“西莉拉夫人今早在教堂瞧见您，夸您标致得很呢。她说夜里常凑牌局玩到十二点，盼着您得空过去......”水珠从她指缝滴落，像某种隐秘的倒计时。
“让我去她那儿？......我？”
“可不是嘛......今晚就能去，少爷己经睡了，现在才十点......我是说，您要是想解解闷的话。”
“你胡说什么！我解什么闷！”
福尔图纳塔几乎要发作，可心底却涌起一股莫名的宽容，连带几分松懈。她正犹豫着，突然——门铃响了。
“有人敲门！......别开，千万别开！”她莫名预感到危险逼近。
“为什么呀，小姐？......您怕什么呢？......我先从猫眼瞧瞧。”
女仆朝门厅走去。福尔图纳塔听见门口传来窸窣低语，片刻后女仆折返，脸上堆着笑：
“是隔壁的......西莉拉小姐亲自来借糖。我说没有。她问少爷怎么样了，我回说睡得正香呢。”
福尔图纳塔紧锁眉头，双唇微颤，一言不发地离开厨房。她走进卧室，见丈夫深陷鸦片酊的昏睡中，正含糊不清地呓语着情话，间或夹杂几句药方：“心肝......吗啡醋酸盐......一厘克......我的命根子......盐酸氨......三克......溶解......”
回到厨房，福尔图纳塔打发女仆去睡，可帕特里夏却毫无睡意。“小姐还没歇下，我哪能先睡？说不定您需要什么呢。”这滑头丫头还想跟女主人搭话，福尔图纳塔却始终不理。
忽然，福尔图纳塔警觉的耳朵——她满脑子都是自己正被算计的念头——似乎听见门口有动静。像是有人在外头鬼鬼祟祟地试钥匙。她吓得半死，走过去查看，那声响却又停了。她心里发毛，喊来帕特里夏：“我敢发誓有人在门口......你难道没上门闩？”
她这才发现门闩果然没闩上，便轻手轻脚地推上了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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