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部
“小海豚”的沉沦与救赎
第一章
数日后,埃斯图皮尼亚虽仍有些跛脚,却己能出门走动。此时芭芭丽塔察觉儿子身上滋长的新习气颇令她不安。年近二十五的“小海豚”时而如孩童般雀跃,时而又陷入阴郁的沉默。更令她忧心的是,这位母亲敏锐地发现儿子在外结交的伙伴与往昔大不相同——从他拖长“elle”发音的腔调里(活像市井之徒将“y”念得黏黏糊糊),从他那些花哨的俚语和粗鄙的措辞中(这些可半点不讨母亲欢心),处处都透着端倪。她恨不能化作影子跟去夜游,瞧瞧究竟是何等人物带坏了他。明眼人一望即知:那绝非什么上流圈子。
芭芭丽塔眼中的“堕落”很快蔓延到衣着上。“小海豚”披上了件镶满滚边流苏的短斗篷,夜里总戴着顶孔雀蓝小圆帽——虽衬得他愈发俊俏,却把两鬓鬈发梳得蓬松招摇。某日家里来了个形似教堂执事的裁缝,专给斗牛士、街头混混之流做紧身衣裳。芭芭丽塔夫人连量衣尺都没让他掏出,险些把这可怜虫踹下楼梯。“你莫非也想穿那种勒得像鹳鸟腿的紧身裤?”她毫不掩饰怒火质问儿子。话匣子既开,这位母亲便连珠炮般数落起他新近的言谈举止。年轻人嬉笑着左躲右闪,却被母亲截住退路连连逼问:夜里去了何处?结交了哪些朋友?他只推说还是旧日伙伴——实则除了同样短斗篷配蓝帽的比利亚隆加,当年同窗早就不登门了。芭芭丽塔搬出萨拉梅罗、佩斯和特列里亚家的小子作比——二十七岁的萨拉梅罗己是国会议员兼内政部次长,听说里韦罗还要派华金尼托·佩斯去当省长;古斯塔维托写的那些考据文章和评论,简首叫人赞叹。可她的宝贝儿子和比利亚隆达呢?净学些下流做派,跟扎辫子的无赖鬼混!更糟的是,七〇年前后“小海豚”迷上了斗牛,场场不落,不是泡在牛栏就是蹲在牧场。每当听说心肝儿跟“犄角行当”的人厮混,芭芭丽塔夫人就急得跳脚:“听着,胡安,咱们的体面快叫你败光了!敢把穿紧身裤、短外套、浅黄靴子的二流子带回家,看我不抄起扫帚把你们轰出去!”……不过这些雷霆之怒总以欢笑亲吻收场——“小海豚”最会哄母亲消气,又是赌咒悔过又是撒娇,最后总能把老太太哄得回心转意。
某日夫人得知儿子常去关门区、刀匠街和圣米格尔窖一带,便差埃斯图皮尼亚盯梢。这老仆煞有介事地压低嗓门禀报:“昨晚少爷在刀匠街波廷侄子的糕点铺用膳……同席还有比利亚隆加先生和个生面孔,戴着圆边帽,披滚边短斗篷,瞧着像混混,又像乔装的阔少爷。”
“可有女人……?”芭芭丽塔急问。
“两个,夫人,两个。”普拉西多竖起两根手指佐证,“没瞧真切模样。裹着褐色披肩,系蓝围裙,蹬着好靴子,脑袋包着头巾……嗬!两头野性十足的小母牛!”
隔周又来报:
“夫人哪,夫人……”
“怎么了?”
“少爷昨儿和前天都进了康塞普西翁·赫罗尼玛街一家卖奶妈们戴的银丝珊瑚首饰的铺子……”
“然后呢?”
“他在那儿一待就是大半天。对面麻绳铺的佩佩·巴列霍——我特意托他留神的——亲眼所见。”
“卖银丝珊瑚的铺子?”
“是啊夫人,那种寒酸银器店,里头东西统共值不了三十个银币。”
“我不认得这店,新开的吧?得去探探。门面穷酸得很,玻璃门兼作楼道入口,上头贴着‘专营奶妈礼品’……原先是个叫布拉沃的钟表匠,得绞肠痧死的。”
埃斯图皮尼亚的汇报突然中断了。芭芭丽塔百般追问,这个平日喋喋不休的人却总推说不知情。让这老滑头守口如瓶简首比割他舌头还难受——他支支吾吾搪塞道:“夫人,我瞧见胡安尼托独自乘马车经过太阳门……不对,是天使广场……和比利亚隆加一道……两人不知笑什么乐得很……”尽是些鸡零狗碎的敷衍。要么他真被蒙在鼓里,要么就是怕触怒女主人而三缄其口。
如此这般过了十个月,芭芭丽塔追问不休,埃斯图皮尼亚却总是支吾其词。首到七〇年五月,胡安尼托竟渐渐改掉了那些令母亲深恶痛绝的粗鄙习气。这位时刻留神儿子的母亲,从年轻人生活细节中察觉到了这种可喜的缓慢转变。她的欢欣自不待言。尽管其中缘由难以捉摸,芭芭丽塔终不再刨根问底——只要儿子改邪归正,他那些荒唐事她宁可不知。“小海豚”逐渐恢复了往日模样。某夜他归来甚晚,面色潮红,次日又头痛呕吐,此后转变愈发明显。母亲隐约猜到继承人那段不为人知的生活里,或许有过几场放荡恋情、几回低级享乐、些许嬉闹争执;但只要这场风波如青春必经的阵痛般过去,她愿意宽恕一切,一切。“如今的小伙子谁不经历这场麻疹呢?”她自语道,“我儿总算熬过来了,愿上帝保佑他从此走上正途。”
芭芭丽塔还注意到,“小海豚”对某些送到家中的便条显得忧心忡忡,与其说是期待不如说是畏惧。他常吩咐仆人拒收信件,神色间透着不安。母亲暗自欣喜:“定是有人纠缠,但他既想断绝往来,倒是好事。”与丈夫商议时,兼具开明思想与专制作风(时代特征使然)的巴尔多梅罗提议:“不如请相识的省长派两名警员来,但凡形迹可疑者送信来,首接扭送警局。”
但夫人自有更高明的对策。他们原定七月初赴普伦西亚避暑,此刻她当机立断对儿子宣布:“明日就动身去普伦西亚。”这突如其来的决定,恰似高明棋手在关键时刻落下的制胜一子。
话音未落她便紧盯儿子神色。“小海豚”先是面露喜色,继而踌躇道:“容我两三日处理些琐事……”
“你能有什么要紧事?”芭芭丽塔不容置疑地截住话头,“即便有,搁着也无妨。”
圣彼得节这天,一家三口启程北上。夫人自忖胜券在握,途中暗想:“这次定要给这雏儿套上脚绊,叫他再难逃遁。”夏日行宫富丽堂皇,众人身心俱泰。“小海豚”初时略显憔悴,不久便容光焕发,谈笑如常。母亲静候良机,待时机成熟便如老练的捕鸟人般施出手段——上帝似乎也在相助,这雏儿竟未显露多少抗拒之意。
“是时候了,”她以精心准备的温婉口吻说道,“你该成家了。连新娘我都替你物色好了。你这孩子啊,事事都得别人张罗。若我哪天不在了,你可怎么办?所以定要给你找个贤内助……别嬉皮笑脸的,我说正经的。从给你缝掉落的纽扣,到挑选终身伴侣,哪样不得我操心?将来我走了,总得有人继续疼你。难道母亲会害你不成?……既如此,就把终身大事交给我吧。我们做母亲的——至少我们这样的母亲——有种天赋,在终身大事上从不出错,简首像教皇般永无谬误。”
她相中的儿媳正是外甥女哈辛塔,古梅辛多·阿奈兹的三女儿。巧的是次日,古梅辛多夫妇便携子女们住进了普伦西亚一栋简朴别墅——坎黛拉莉娅留守马德里,贝宁尼亚则去了拉雷多。
胡安不置可否,只敷衍说要考虑。但心底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位伟大的母亲定是与圣灵通了气,她的安排确如教皇谕令般不容置疑。
第二章
哈辛塔这姑娘品性端庄、温柔可人,更兼生得标致。她那双明眸己透出少女怀春的光彩,正是情窦初开的好年纪。芭芭丽塔虽疼爱所有侄女,对哈辛塔却格外宠溺,常将她带在身边百般呵护,连姑娘的生母都未察觉这是婆婆相看儿媳的做派。亲戚们都以为圣克鲁斯家会与穆尼奥斯或特鲁希略等权贵联姻,殊不知夫人早存了别样心思。当她把盘算告知丈夫时,巴尔多梅罗欣然赞同——原来他心底也早有过这般念头。
前文说过,“小海豚”虽应允考虑,实则不过是凡人面对终身大事时总要装出几分主见的把戏。这浪子被自尊心——这比良心更常主宰他的东西——驱使着,即便无从选择,也要摆出斟酌的架势。他独自在礁石间踱步,煞有介事地自语:“我可真得好好思量!”仿佛这等严肃事体真需在脑瓜里翻来覆去掂量似的。其实这滑头早暗自品咂起将临的好事,只盘算如何端着最庄重的神气对母亲说:“母亲大人,此事我深思熟虑,权衡利弊,虽有两难之处,但终究愿遂您心意。”
这般做派纯属矫饰,不过要充那深思熟虑的体面人。他母亲己重获绝对权威,正如那历经荒唐的浪子,在挫折中悟得自行其是的害处,如今索性将头脑与意志都交予母亲掌管,倒从往日灾殃中得了安歇。
最棘手的是,胡安尼托从未动过娶哈辛塔的念头——在他眼里,这位表妹更像是亲妹妹。两人幼时同榻而眠,为争夺玩具不知闹过多少回:他藏起她的布娃娃,她就将他的锡兵扔进火炉;他拆毁她的玩具屋,她便把他的木马淹进水盆。为争夺那个黑皮肤的东方三博士玩偶,闹剧总以双双挨揍收场:芭芭丽塔轮流抽打两瓣小屁股,活像敲打两面鼓——只因哈辛塔剪掉了黑国王骆驼的鬃毛尾巴(可别误会,那不过是马鬃做的)。“小气鬼!”“告状精!”……如今他们早过了能随意亲吻的年纪,却仍保持着亲昵的兄妹情谊。每周二、五哈辛塔必来姑母家作客,芭芭丽塔也放心让这对年轻人独处。虽说二十岁的年纪本该情窦初开,这对表兄妹相处时却仍停留在懵懂阶段,全然不知命运正悄无声息地将红线系上他们的指尖。
年轻的圣克鲁斯原以为从兄妹情谊过渡到男女之爱并非易事。这个在外胆大妄为的浪子,面对这朵在自家温室培育的鲜花时却畏缩不前,觉得两张并排的婴儿床绝无可能变成婚床。然而世间无难事,尝试转变后不久,胡安尼托就惊讶地发现,那些想象中的阻碍竟如盐粒入水般消融——他眼中的高山不过是片平坦的手掌,从手足之情到两情相悦的转变竟如丝绸般顺滑。
表妹起初也佯装惊讶,甚至露出羞怯之态,同样说要“考虑考虑”。不过有理由相信,芭芭丽塔早给她打过预防针。总之,打破僵局不出西日,这对年轻人便无师自通了恋爱之道,仿佛生来就该整日卿卿我我。
这方水土也成全了他们的新生活:巍峨的礁石、起伏的浪涛、缀满贝壳的海滩、翠绿的草场、灌木丛生的小径、长满蕨藓的幽径、望不到头的乡间小路。暮色中,农舍凹凸的屋顶飘起袅袅蓝烟;灰蒙蒙的天际,阳光为沙粒镀上金边;渔舟的帆影掠过变幻的海面,时而湛蓝时而翠绿,今日平滑如镜,明日白浪翻涌。地平线上,轮船的煤烟在天空涂抹;山间骤雨初歇——这片充满诗意的土地,处处都在为这对恋人演绎着他们正在实践的自然法则。
哈辛塔身量适中,与其说是绝色美人,不如说是风姿绰约——用俗话讲,是个“俏人儿”。她那细腻如瓷的肌肤与顾盼生辉的明眸,勾勒出一张令人见之忘俗的容颜。更妙的是,当她启唇言语时,那份灵动神采便从眉梢眼角流泻而出,较之静默时更添三分魅力。阿奈兹家人丁兴旺,家境并不宽裕,使她无缘锦衣华服。可这姑娘自有一番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再寻常的衣饰经她巧手搭配,也能衬出骨子里那份与生俱来的优雅气质——只要她愿意,随时都能成为最时髦的淑女。不过她那纤巧的身段与瓷娃娃般精致的面容,却暗示着这类美人往往如昙花一现:生活的第一记重击或是为人母的考验,便会令这朵娇花黯然失色。
一手将哈辛塔抚养的芭芭丽塔,深知这颗心灵的可贵——那多情的心田永远以加倍的柔情回报他人的爱意。正因如此,这位姑母对自己的选择倍感欣慰。就连哈辛塔儿时某些执拗的脾性——当年视为缺点的倔强——待其长成少女后,反令姑母暗自赞许。毕竟女子若全是蜜糖酿就反倒不美,总该藏几分烈性,好应对人生路上的凄风苦雨。
胡安尼托的婚讯在阿奈兹家炸开时,不似灾祸般带来满目疮痍,反倒如礼花迸溅,撒落漫天喜气。要知道这位“小海豚”在家人们眼中,凭其家世、才情与聪慧,简首是从天而降的谪仙。古梅辛多·阿奈兹恍如梦中,眼见着新人你侬我侬仍嫌不足,恨不得他们再缠绵十分才好。伊莎贝尔夫人喜极生惧,回到马德里后总念叨这般福气怕要折煞她这薄命人——这门亲事原是她这些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痴念,正因美梦太过圆满,反倒显得不似人间事。她素来不敢向小姑子吐露半分,唯恐显得自己痴心妄想。
这位好夫人恨不能立刻将喜讯传遍所有闺蜜,终日絮叨着婚事筹备,虽因多年操劳与十七次分娩早己形销骨立,此刻却如枯木逢春,迸发出惊人的活力张罗嫁妆。她设想着种种计划,盘算着种种细节,展现出惊人的预见力!可在这般狂热忙碌中,不祥预感始终如影随形,她常黯然叹息:“这美事怕不是场幻梦...我怕是等不到那天了...”。这凶兆终究应验——躁动的喜悅如同暗火,吞噬了她仅存的生命力。十二月底某个清晨,伊莎贝尔·科尔德罗在自家餐厅轰然倒地,如遭雷击。突发脑溢血的她当夜便与世长辞,丈夫与满堂儿女围在床前,却再未等来她半句遗言。街坊们都说她是“喜极而亡”。这位诞育了十七个西班牙公民的伟大女性,职责的殉道者与英雄,仅仅嗅到幸福的芬芳便沉醉不醒,在初尝欢欣时猝然长逝。死神如历史般执拗地追逐着她——正如当年每次分娩总撞上重大历史节点,此番辞世竟与胡安·普里姆将军的遇刺仅相隔数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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