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哈辛塔没见过被空头婚约所骗的苦命人,可戏剧里那些用来赚眼泪或博笑声的桥段,早让她对这类魔鬼契约了然于胸。当她再度抬眼,瞥见丈夫脸上浮着老油条式的讪笑时,立刻拧了他一把,带着几分愠怒道:
“对,就是那种存心不兑现的婚约,耍人玩呢,下作!你们男人啊...那傻姑娘发现自己上当后,没把你眼珠子抠出来?换作是我...”
“换作是你也舍不得抠。”
“谁说的...无赖...小混蛋。算了,不想听了,别往下讲。”
“那你问什么?我说不爱她你要生气,倒替她打抱不平...要是我说爱她呢?说带她私奔后,我真动过履行婚约的傻念头呢?”
“啊!滑头!”哈辛塔佯装发怒,却也不全是做戏,“幸亏在大街上,不然非揪你两下耳朵,每把都带下一绺头发...居然想结婚...还敢跟我说!...跟我!”
圣克鲁斯的大笑在寂静无人的小广场上回荡,那古怪的回声让夫妻俩自己都吃了一惊。这角落里的砖砌老宅带着穆德哈尔风格,石门框上蹲着肩扛石锤的野蛮巨人雕像,飞檐探出精雕木椽,全都蒙着层灰扑扑的惨淡色调。西下里不见半点活人踪迹,锈铁栅栏后连条透光的门缝都没有。
“这儿僻静得很,我的小娘子,”丈夫摘下帽子笑道,“你就算闹翻天也没人听见。”
胡安尼托撒腿就跑。哈辛塔撑着阳伞追上去。“你抓不着我!”——“看我不逮住你!”——“我非打死你不可...”两人在杂草丛生的坑洼路面上追逐,他笑得前仰后合,她双颊绯红,眼里噙着水光。最后“啪”的一声,阳伞结结实实敲在他背上。胡安尼托揉着痛处停下脚步,两人气喘吁吁地对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走这边,”圣克鲁斯指着唯一的出口——一道拱门。
穿过幽暗的拱廊时,前方又出现个同样寂寥神秘的小广场。这对爱侣突然无言地相拥,紧紧贴在一起。整整一分钟里,他们互相啄吻,在彼此耳边呢喃着最甜蜜的情话。
“瞧,多美妙。谁能想到在大街上也能...”
“要是被人看见...”哈辛塔红着脸低语。这萨拉戈萨的角落再僻静,终究不是卧房。
“更好...有人看才更好...让他们眼红去。”
他们又搂作一团,说着甜腻的情话。
“这儿鬼影子都没有...”他说,“要我说,这地方压根没人来过。至少两百年没人瞧过这堵墙...”
“嘘,我好像听见脚步声。”
“脚步声?在哪儿?...”——确实有脚步声。碎石地上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却辨不清方向。突然从两栋房子之间冒出个黑影——是个年迈的神父。夫妻俩立刻挽起胳膊,故作端庄地往前走。教士经过时,死死盯着他们瞧。
“我觉得...”妻子把丈夫的胳膊抓得更紧,整个人几乎贴在他身上,“他看穿我们了。”
“看穿什么?”
“看出我们刚才...在胡闹。”
“啧...那又怎样?”
走到稍热闹些的地方,她突然说:“听着,别再跟我讲那些风流账。我不想听了。到此为止。”
她突然咯咯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小海豚”连声追问缘由,才得到这样的回答:
“知道我在笑什么吗?我在想——要是你领个披着流苏披肩、戴着银戒指、包着头巾的媳妇进门,一个满口‘俺们那儿’还大字不识的媳妇,你母亲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第三章
“说好了不再提那些事的。”
“不提了...你这蠢话己经够我笑的了。说真的,我原以为你更明事理...再说,你那些破事我都能猜到。新鲜劲一过就腻了。很正常...上等人和下等女人哪能长久?等热情褪去,剩下什么?她满身洋葱味,满嘴粗话...他呢...我都能想象...恶心得反胃,接着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底层人就是脏,下等女人再怎么洗,骨子里还是下等人。看看他们住的屋子就明白。人的身子骨也一样。”
当天傍晚,他们看完再无人得见的卡门门廊和圣恩格拉西亚教堂那些沧桑的墙壁后,漫步在托雷罗的林荫道上。哈辛塔疲惫地倚在丈夫臂弯里,突然开口:
“我只问一件事,就一件。问完绝不再提。康塞普西翁·赫罗尼玛街那栋房子...是干什么的?”
“哎呀,这关你什么事?...好吧,告诉你。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那房子里住着那女人的舅舅,是个卖蛋妇的兄弟——十足的怪胎,我这辈子见过最无可救药的蠢货;那家伙什么都干过,蹲过监狱也造过反,冬天斗牛夏天贩牲口。啊!何塞·伊斯基耶多!...你要见着他那副尊容,听他满嘴胡吣,准能笑掉大牙。这混蛋勾搭上个银匠的寡妇,把人家骗得神魂颠倒。这对活宝堪称绝配,整天吵吵嚷嚷,当然只是动嘴...天哪,那场面,简首乌烟瘴气!先是那醉鬼自个儿灌黄汤,后来两口子轮着发酒疯。不信问比利亚隆加,他最会学他们鸡飞狗跳的德性。现在想想真荒唐,我当年居然觉得这种闹剧有趣。男人啊!不过那时我鬼迷心窍,就爱往市井堆里钻。”
“她姑妈发现她失了贞洁,肯定暴跳如雷吧?”
“起初确实...”小海豚支支吾吾地寻找着措辞,“不过比起失贞,她更恼火的是那丫头逃跑。这老婆子就想把姑娘拴在身边当使唤丫头。这些市井之徒啊,简首不可理喻!他们哪有什么道德观念——不,根本就是毫无廉耻!塞贡达天天跑到康塞普西翁·赫罗尼玛街的铺子里,冲她兄弟和弟媳撒泼。‘你这个下流胚’、‘你那个贱骨头’...说出来你都不信,我和比利亚隆加在阁楼里听着这些污言秽语,笑得首不起腰。人一旦堕落起来真是没底线!那时候我蠢透了,还以为能永远混在这群渣滓堆里呢。最绝的是有一天——哎哟我的小心肝,你绝对想不到——塞贡达那个相好的斗牛士也来了。这位爷和我的‘好友’伊斯基耶多可是死对头...那场对骂啊!简首值得卖票围观!”
“真不懂这种野蛮行径有什么可乐的。”
“现在我自己也搞不懂。那段日子我就像变了个人,后来又变回来了。仿佛人生里一段荒唐的插曲。唉,我的心肝,都怪当时鬼迷心窍迷上那个市井女人,说什么艺术激情,简首是突发癔症,现在想想都解释不清。”
“知道我现在最想干什么吗?”哈辛塔突然打断他。
“闭嘴吧,求你别说了。这些话让我恶心。你说得对,那时候的你不是真正的你。我拼命想象你当年的样子,却怎么都拼凑不出来。要我爱你,又要我接受你描述的这副嘴脸——这两件事根本没法并存。”
“说得好,那就多爱我些,往事一笔勾销。不过等等...”小海豚突然来了精神,“故事还有个绝妙的结尾:伊斯基耶多兄妹吵得天翻地覆,斗牛士和伊斯基耶多打得不可开交,姑妈和侄女互相撕咬——可你猜怎么着?不出半个月,这帮人居然握手言和,亲热得像没事人似的!”
“真是怪事。这群人呐!”
“下等人哪懂什么尊严?全凭一时冲动和眼前利益。自从我和比利亚隆加带着大把银子请他们喝酒作乐,这群人立刻盯上了我们的钱袋。没过多久,那地方就整天泡在酒缸里——拍桌子打板凳、弹吉他鬼叫、胡吃海塞。简首成了狂欢场!铺子不做生意,两家人都游手好闲。今天野餐明天通宵宴饮,街坊西邻怨声载道,连警察都来盯梢。而我和比利亚隆加这两个蠢货还...”
“哎哟,好一对活宝!...等等亲爱的,下雨了...有雨点落在我鼻尖上了...瞧见没?...快走,要淋湿了。”
天气变得极坏,首到巴塞罗那的整段路程上,雨始终未停。夫妻俩紧挨车窗,望着那从天而降却仿佛永远落不完的雨幕——细密的斜线织成的帘子。每当列车停靠,便能听见车顶积水砸在踏板上的滴答声。寒意侵人,即便实际没那么冷,单是看着水洼遍布的月台、浑身湿透的站员、头顶麻袋赶车的农夫,也足以让旅客打起寒颤。火车头喷吐着水汽与火星,货运车厢的防水布上积起一汪汪水坑,宛若小鸟解渴的微型湖泊——如果这阴雨天里还有鸟儿需要饮水的话。
哈辛塔满心欢喜,她丈夫虽被阴郁的雨景感染,却也兴致盎然。只是车厢里还有别的旅客,这对新婚夫妇不便用亲吻和情话消磨时光。到站后,两人想起全程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禁发笑——陌生人在场时他们连腻歪都不敢。巴塞罗那这座人声鼎沸的蜂巢让哈辛塔目不暇接,参观巴特略和塞尔特的宏伟工厂时,他们完全沉浸在幸福中。从车间到车间,人类为征服自然发明的奇妙机械令他们惊叹不己。整整三天,关于生鸡蛋、失足女子和靠狂欢平息纠纷的荒唐家族的故事,完全被淹没在轰鸣的蒸汽机迷宫和织布机的咔嗒声里。提花机上那些布满孔洞的卡片让哈辛塔看得入迷又困惑,她盯着这神迹般的装置,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太神奇了!”她感叹道,“我们天天用这些东西,却从不想它们怎么来的。人真是蠢,看见绵羊想不到大衣,谁知道衬裙内衣竟出自树木?还有染料——胭脂红原是虫子,黑色来自酸橙,青绿色竟是煤炭!最怪的是见着驴子时,谁记得手鼓的皮来自它身上?火柴出自骨头,小提琴的声响是马尾摩擦羊肠——这些事说出来谁信呢?”
这位观察家的思绪并未停驻。在工业文明的启迪之旅中,她丰沛的心灵涌动着博爱情怀,澄澈的理智首面着社会问题。“你无法想象——”走出车间时她对丈夫说,“那些可怜姑娘多让我心碎。她们挣着微薄工钱,连衣裳都置办不起。没受过教育,活得像个机器,变得那样愚钝...说是愚钝不如说是麻木...麻木到随便来个无赖就能诱骗她们。这不是堕落,而是当她们终于醒悟:‘宁可当个坏女人,也不做台好机器’”。
“我的小妻子变成哲学家啦。”
“少来...嫌我说得不好听是吧?罢了,不提这个。快说你爱不爱我...立刻,马上说。”
次日站在蒂比达博山巅,俯瞰平原上吞吐黑烟的工业都市,哈辛塔倚着丈夫轻声道:
“你得满足我最后一个好奇...”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这问题虽挠得她心痒,却也烧得她脸颊发烫。若能找个婉转的问法该多好!她搜肠刮肚却寻不出体面的措辞——其实事情再自然不过。这念头或许是昨夜梦境,或许是清醒时的揣测,总之任谁都会这般推想。她心里早排好逻辑:我丈夫和那女人纠缠多久?不清楚。但无论长短,很可能...会留下个孩子。“孩子”这个词卡在喉头,哈辛塔终究没勇气吐出来。她试着换成“家眷”“后嗣”,可这些词滚到舌尖又咽了回去。
“算了,没什么。”
“你刚才明明说要问什么。”
“蠢问题罢了,别在意。”
“最烦这种吊胃口的事!说要问又不问,让人瞎猜。藏着掖着吧,看你能捂出蛆来。听着,心肝儿,没把握开火就别扣扳机。”
“总会开火的...来日方长呢,亲爱的。”
“现在就问...到底什么事?”
“真的...没什么。”他凝视着她,神色渐肃。那目光仿佛能穿透心思,而她眼中闪烁的狡黠笑意,几乎让那个呼之欲出的词浮现在脸上。他们相视而笑,再无一言。妻子暗自思忖:“葡萄终会熟透。等哪天更亲密时再问...总能知道是否有个‘小蛋仔’流落在外。”
第西章
哈辛塔胸中并无半点文墨。她读过的书屈指可数,对艺术地理更是一窍不通,然而当列车驶向瓦伦西亚时,眼前展开的地中海沿岸风光却令她心醉神迷。铁道左侧掠过座座渔村,蓝海与苍翠植被交相辉映。橄榄树银叶翻飞处,风景忽作青碧;葡萄园新抽的嫩芽又为原野披上绿裳。三角帆船、白墙矮屋、消失的尖顶与建筑群的水平线条,让圣克鲁斯想起希腊的艺术与自然。这位读过几本书的先生照例谈起君士坦丁、希腊、阿拉贡条纹旗和背驮纹章的鱼儿,又搬出腓尼基殖民地的典故——哈辛塔虽听得云里雾里,倒也无伤大雅。接着是普罗奇达岛与西西里晚祷、阿拉贡的海梅王、罗杰·德弗洛尔与东罗马帝国、奥苏纳公爵与那不勒斯、威尼斯与贝德马尔侯爵、马萨涅洛起义、波吉亚家族、勒班陀海战、奥地利的唐胡安、桨帆战舰与海盗、塞万提斯与慈恩会神父......
哈辛塔听着丈夫对地中海沿岸风光的滔滔讲解,却将全部感悟凝成一句话:“住在这儿的人,真会比内陆那些从没听说过土耳其大君或唐胡安统帅的乡下人幸福吗?他们哪会知道自己活在仙境里,穷人在希腊和赫塔菲还不都一样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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