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融化的墨汁，顺着山脊慢慢淌下来，把整片山林染成深黛色。临时营地扎在山坳里的一片空地上，三顶墨绿色帐篷像三颗的松果，错落着支在老松树底下。最边上那顶帐篷的帆布被风吹得鼓鼓的，露出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睡袋，角落堆着些矿灯和绳索，金属扣在风中偶尔碰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老张头蹲在篝火旁，正用根铁钎子扒拉着锅底。铁锅是他从村里带来的，边缘磕掉了块瓷，露出里面的黑铁，此刻正咕嘟咕嘟煮着野菜汤。松木条在灶膛里烧得正旺，火苗卷着木柴，把他满是皱纹的脸映得忽明忽暗，烟袋锅上的火星和灶火连成一片，在他花白的眉毛上投下跳动的光斑。
“可算回来了。”他往灶里添了根小臂粗的松木，火星子“噼啪”溅起来，落在脚边的枯叶上，又很快熄灭。“那老槐树底下的根须烧干净了？我瞅着那土缝里还往外冒白丝呢。”
库挂戟把肩上的帆布包往块平整的石头上一放，包上的红绸子没系牢，顺着包角溜出来，在风里打了个卷，露出里面裹着的玉佩盒子。“连根刨了。”他扯了扯衣领，露出锁骨处道鲜红的划痕，那是被藤母的倒刺划的，血珠还在往外渗，“那铜盒子里的玉佩有点门道，绿光一扫，藤子跟被抽了魂似的，全蔫了。”他用指尖蹭了蹭伤口，眉头皱了皱，“就是这破玩意儿，比矿道里的锈钉还尖，划一下跟火烧似的。”
陈立克坐在块树桩上，正用块细布擦军刀。刀刃被篝火照得发亮，映着他专注的脸，每擦一下，刀刃上的反光就晃一下，像条银色的小蛇。“那玉佩我看像老矿脉里的料子。”他忽然抬头，目光从刀刃上移开，落在众人脸上，“上次在三号矿洞见着块类似的，通体发绿，能镇住地脉里的邪祟。当时老矿长说，那是早年开矿时从龙脊石里凿出来的，贴身戴能避矿难。”他顿了顿，看向蹲在帐篷边的小王，“你刚才在槐树洞里捡的那堆碎瓷片，拼出啥名堂没？我瞅着上面的花纹不一般。”
小王正蹲在地上，把捡来的碎瓷片往一块凑。那些瓷片大多巴掌大，带着青绿色的釉，边缘被泥土磨得圆润，显然埋在地下有些年头了。他闻言摇摇头，拿起片带藤蔓花纹的瓷片对着火光看了看：“就看出是个罐子，肚子挺大，上面画的藤纹跟碾盘上的一样，盘来绕去的，估摸着是当年镇藤母用的。”他又捡起片带缺口的瓷片，上面隐约能看见个“镇”字的残笔，“这釉色挺特别，像咱们矿上出的孔雀石，绿得发沉，不是寻常窑口烧的。”
老张头用铁勺舀了勺野菜汤，白色的热气裹着股清香飘起来，他吹了吹，递向离得最近的林夕：“先暖暖身子，山里的晚风刮得邪乎，别冻着。”汤里飘着野荠菜和蒲公英，还有几颗圆润的野栗子，是下午在槐树林里捡的，此刻在汤里翻滚着，把汤染得微微发甜。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林夕蹲在离篝火不远的块青石板上，手里捏着块从矿洞带出来的萤石。那石头在暮色里泛着淡淡的蓝光，像块凝固的月光，把她的侧脸照得朦朦胧胧。她面前摊着张皱巴巴的地图，是从村里老会计那借的，上面用红笔圈着十几个叉，每个叉旁边都标着日期，都是这半年来发现藤母踪迹的地方。
“在标藤母的分布线呢。”陈立克把擦好的军刀别回腰间，刀鞘碰撞皮带发出“咔”的一声，“她说从老槐树往东南走，每三里地就有个藤窝，像按规律排的，看着像是人为种的。”
库挂戟凑过去，一屁股坐在林夕旁边的石头上，抓过地图扫了眼。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了道线，从老槐树一首延伸到断龙崖：“这不就是当年老矿道的走向吗？”他指尖点在地图边缘个模糊的标记上，“你看这儿，标着‘断龙崖’的地方，我爹说三十年前塌过一次，埋了半个矿队，后来就封了，连入口都用水泥浇死了。”
林夕忽然抬头，萤石的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两颗星星。“我怀疑藤母的主根就在断龙崖底下。”她把萤石往石板上磕了磕，溅起的火星惊飞了停在旁边草叶上的飞蛾，那飞蛾扑棱着翅膀，撞在帐篷布上又弹开，“那些分出来的根须，都是顺着当年矿道的裂缝长的，你看这几个叉，正好在矿道的透气孔位置。”她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裤脚沾着的草籽簌簌往下掉，“明天去断龙崖看看？”
“那地方邪乎得很。”老张头吧嗒着旱烟，烟杆在鞋底敲了敲，烟灰簌簌落在地上。“去年有个采药的进去，三天后出来跟傻了似的，见着藤子就跪下来磕头，问他啥都只会说‘藤母饶命’。后来请了道士去作法，烧了三车符纸，才算把人弄清醒些。”他抽了口烟，烟雾从鼻孔里冒出来，在他花白的胡须上凝成层白霜，“你们年轻人别不信邪，那崖底下阴气重，老辈人说埋着矿难死的冤魂。”
“越邪乎越得去。”库挂戟把红绸子往手腕上缠了两圈，绸子边缘扫过林夕的手背，像条冰凉的小蛇。“总不能让这玩意儿顺着矿道爬进村子，到时候波及的就不是几个人了。”他忽然笑了声，露出点少年气的狡黠，扯了扯林夕的衣角，“咋，怕了？”
林夕把萤石揣进兜里，那点蓝光便从布兜里透出来，在她小腹处亮着个小光点。“我爷爷当年就是矿队的，他的矿灯还在我包里。”她指了指帐篷角落，那盏旧矿灯的玻璃罩上还留着道裂纹，是当年矿难时被碎石砸的，“他说过，矿里的邪祟，就怕挖煤人手里的光，再黑的洞，矿灯一照就敞亮了。”
篝火“啪”地爆了个响，火星子窜得老高，把众人的影子在帐篷帆布上拉得老长，像些张牙舞爪的树怪。小王突然“哎呀”一声，从怀里掏出个蓝布包，布包上绣着朵褪色的山茶花。“差点忘了，这是从槐树根底下捡的野栗子，颗颗，老张头你给煮了呗？”他解开布绳，倒出一把栗子，外壳油亮，还沾着的黑土。
老张头接过布包掂了掂，栗子在包里滚来滚去，发出“哗啦”声。“行啊，就着野菜汤煮，甜津津的，当年在矿上，就盼着下雨后去捡这个。”他把栗子倒进锅里，又往汤里撒了把粗盐，铁勺搅动时，栗子和野菜碰撞着，发出“咕咚咕咚”的响。他忽然看了眼林夕，烟袋锅在手里转了转：“丫头，你爷爷是不是叫林守业？”
林夕愣了愣，手里的地图差点掉在地上：“您认识他？”
“咋不认识。”老张头笑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烟袋锅往石头上磕了磕，“当年他可是矿上最敢打硬仗的，断龙崖塌的时候，是他把我从碎石堆里拖出来的。”他指了指自己的瘸腿，裤管空荡荡的，“这腿就是那时候被砸的，医生说要锯，是你爷爷按住医生的手，说再试试，硬生生用草药敷了三个月，才算保住。”
月光慢慢爬上山头，像层薄纱罩在营地，把松针照得发亮，每根针尖都像挑着颗银珠子。库挂戟往林夕身边凑了凑，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听见没？你爷爷可是英雄。”他忽然压低声音，红绸子从手腕滑下来，扫过林夕的手背，“其实我爷爷也在那矿队，他总说，林守业有个闺女，跟野山枣似的，看着扎人，其实甜着呢——说的是不是你？”
林夕抓起块小石子扔过去，却被他伸手稳稳接住。石子落在他掌心，沾着的泥土蹭在他手背上，像块褐色的痣。红绸子从他手腕滑到地上，打着旋儿飘到林夕脚边，像条撒娇的小蛇。她刚要抬脚踢开，就听见老张头喊：“栗子熟了！来吃！”
众人围到锅边，用树枝挑着烫手的栗子。陈立克挑了颗最大的，吹了半天，剥开壳，金黄的果肉冒着热气，他递到小王面前：“你拼瓷片辛苦了，先吃。”小王嘿嘿笑着接过去，刚咬了口就烫得首哈气，引得众人都笑起来。
老张头给林夕递了颗剥好的栗子，果肉上还沾着点汤渍：“尝尝，你爷爷当年就爱吃这个，每次从矿上回来，都要带一兜子，说比城里的糖炒栗子香。”
林夕咬了口，甜丝丝的暖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带着股泥土的清香。她偷偷看了眼库挂戟，他正举着颗剥好的栗子往她嘴边送，红绸子在他腕上晃悠，像团跳动的火苗，映得他的眼睛亮晶晶的。
远处的山风穿过松林，带来松涛的“沙沙”声，还夹杂着老槐树的清香。林夕想，明天去断龙崖也好，至少爷爷的矿灯还亮着，能照亮当年他走过的路，也能照清那些藏在黑暗里的藤须——毕竟，再深的夜，只要有光，就不怕走不出迷雾。
篝火渐渐弱下去，变成堆通红的炭火，把每个人的脸都烤得暖暖的。库挂戟把红绸子捡起来，叠成个小方块塞进林夕手里：“拿着，明天进崖底，万一跟丢了，扯着这绸子能找到你。”林夕捏着那块温热的绸子，忽然觉得，就算断龙崖底下真有什么鬼怪，有身边这些人，有手里的光，大概也没那么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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