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泪别**
雨丝像银线般斜斜地织过天空,打湿了小翠额前的刘海。她踮起脚,将那串用红线穿起的玻璃珠挂在大志脖子上。珠子是去年庙会上哥哥给她买的,阳光下会折射出七彩光斑,如今只剩一颗孤零零地悬在红线上。
"它会保佑你。"小翠咬着下唇说,生怕一松口就会哭出来。她注意到大志的喉结在皮肤下滚动了一下,像颗不安分的枣核——不知什么时候,哥哥的脖子己经变得这样粗壮了。
母亲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往大志的行囊里塞东西:煮鸡蛋、腌萝卜、晒干的柿饼,还有一双崭新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纳得密密实实,针脚整齐得像排列的麦粒——那是母亲熬了三个通宵赶出来的。
父亲站在屋檐下,用朱砂在黄表纸上画了道扭曲的符号。小翠认得那是"平安"二字变形成的符咒。父亲将符纸折成三角形,郑重地塞进大志贴身的衣袋里。
"记着路线,"父亲的声音比平时沙哑,"遇到岔路口就找老槐树,树干上有刀刻的箭头。"
大志点点头,把行囊甩到肩上。他弯腰抱了抱母亲,小翠看见母亲把脸埋在哥哥肩头,肩膀轻轻抖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翠儿。"大志转向她,嘴角努力上扬,"帮我照看后院的兔子,别让黄鼠狼叼了去。"
小翠猛地点头,眼前一片模糊。雨滴顺着屋檐落下,在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她突然想起去年夏天,和大志躺在麦垛上看星星的夜晚。哥哥指着银河说,那是一条天上的路,走到头就能见到神仙。
"哥......"小翠想说很多话,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
大志揉了揉她的头发,转身走进雨幕中。他的背影在晨雾中渐渐模糊,像一滴墨化在水里。小翠突然挣脱母亲的手,光着脚追了出去。
"翠儿!"母亲在身后喊。
泥水溅在小翠的裤腿上,冰凉刺骨。她在村口的老榆树下追上大志,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闪着蓝绿色光泽的野鸭羽毛——那是去年冬天他们在河边捡到的,大志曾说这颜色像翡翠。
"带着它......"小翠把羽毛塞进哥哥的衣袋,"就像带着家。"
大志的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他蹲下身,平视着小翠的眼睛:"等明年春天,河开了冻,我教你打水漂,要打到对岸去。"他的声音突然哽住了,迅速站起身,"回去吧,别淋病了。"
小翠站在原地,看着大志的背影消失在雨雾中。她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明年春天,她在心里默念,那时候战争应该结束了吧?哥哥会平安回来的吧?
回屋的路上,小翠发现父亲站在院门口,手里拿着那把爷爷传下来的匕首。刀刃在雨中闪着冷光,像一弯被冻住的月亮。
"爹......"父亲收起匕首,拍了拍她的肩膀:"回屋换衣服,别着凉。"
那天晚上,小翠蜷缩在大志的铺位上,鼻尖萦绕着哥哥留下的淡淡汗味。窗外的雨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面上画出一方惨白的光斑。她摸出藏在枕头下的另一颗玻璃珠——这是和大志脖子上那颗配对的,原本是一对。
珠子在月光下泛着微弱的蓝光,像一滴凝固的眼泪。小翠想起大志走前夜里的情景:哥哥悄悄把这颗珠子塞给她,说"想家时就看看它,我也有一颗"。
屋外传来父母的低语声。小翠轻手轻脚地挪到门边,听见母亲说:"......才十六岁,还是个孩子......"
"王庄的李家小子十五就去了,"父亲的声音很沉,"这世道,由不得人。"
"可万一......像他爷爷那样......"
"别说了!"父亲突然提高声音,又迅速压低,"大志机灵,不会有事的。"
小翠的心猛地一跳。爷爷?她只听说爷爷是病死的,难道......
第二天清晨,小翠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村里来了几个穿制服的人,挨家挨户地登记什么。父亲早早迎了出去,回来时脸色阴沉。
"保安团的,"他简短地告诉母亲,"查壮丁。"
母亲的手一抖,正在纳的鞋底掉在地上。"幸好大志......"她没说完,但小翠明白意思。
日子像村前的小河一样流淌,只是水面下多了暗流。大志走后第七天,村里来了个卖针线的货郎,在祠堂前支起摊子。小翠帮母亲买线时,那人突然压低声音问:"小姑娘,你哥是不是跟王瘸子走了?"
小翠一惊,针线包掉在地上。货郎弯腰帮她捡起,趁机往她手里塞了张字条:"给你爹。"
字条被汗水浸得发软,上面只有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初八到,备二十人粮。"
父亲看完后立刻烧了字条,转身去了后院。那天晚上,小翠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看见父亲在月光下磨那把匕首,动作缓慢而坚定,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大志走后的第十五个傍晚,小翠在河边洗衣服时,发现水里漂着几片烧焦的纸屑。她顺着水流往上看,看见上游漂来更多灰烬,还有半截烧毁的木牌——上面隐约可见"王庄"二字。
小翠的心一下子揪紧了。王庄离这儿只有十里路,是大志他们要走的第一站。她丢下衣服就往家跑,湿漉漉的衣襟拍打着小腿,冰凉刺骨。
家门口停着辆陌生的独轮车,车旁站着个满脸烟灰的男人。小翠认出是王叔的邻居赵三。
"......鬼子昨晚烧了王庄,"赵三的声音嘶哑,"我们几个跑出来了,其他人......"
父亲的手紧紧攥着门框,指节发白:"见到大志了吗?"
赵三摇摇头:"他们应该早走了,按计划是往西......"
母亲突然转身进屋,不一会儿传来压抑的哭声。小翠站在院子里,感觉双腿像灌了铅。她摸出口袋里的玻璃珠,对着夕阳看——珠子折射出的光斑在颤抖,因为她的手抖得厉害。
那天夜里,父亲把小翠叫到后院。月光很亮,照得地上的匕首泛着寒光。
"从今天起,我教你用这个。"父亲的声音异常平静,"蹲马步,手腕要稳。"
小翠机械地模仿着父亲的动作,脑子里却全是哥哥的影子:大志教她爬树摘枣,大志带她摸鱼,大志在冬夜里给她讲狐仙的故事......现在哥哥在哪里?安全吗?吃得饱吗?
"专注!"父亲突然喝道,"敌人不会给你走神的机会!"
小翠吓了一跳,匕首差点脱手。父亲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翠儿,这世道,软弱就是罪过。你哥不在,你得学会保护自己。"
"爹,"小翠鼓起勇气问,"爷爷是怎么死的?"
父亲的动作僵住了。月光下,他的侧脸像石刻般冷硬。"不是病死的,"良久,他开口,"是让军阀抓去修路,累死的。"他挽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那道狰狞的疤,"我十六岁去报仇,挨了这一刀。"
小翠倒吸一口冷气。父亲继续道:"后来我当了兵,想着有枪就能保护家人......"他摇摇头,"结果仗越打越多,人越死越多。我逃回来,以为能安生种地......"
"所以大志他......"
"有些路,总得有人走。"父亲把匕首塞进小翠手里,"握紧,突刺时要转腕。"
接下来的日子,小翠白天帮母亲干活,晚上跟着父亲学用匕首。她的手掌磨出了茧,胳膊上的淤青退了又起。每当她想放弃时,就看看那颗玻璃珠——这是她和哥哥唯一的联系了。
秋深了,地里的庄稼收完了。往年这时候,大志总会带她去捡落穗。现在只有她一个人,提着篮子在地里慢慢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回忆上。
一个霜冻的早晨,小翠在河边发现了几行陌生的脚印——不是村里人常穿的草鞋,而是皮鞋印,很深,像是负重走过。她顺着脚印来到芦苇丛,发现那里被人踩出了一条小路,泥地上还有几个黄澄澄的弹壳。
小翠捡起一个弹壳,金属冰凉刺骨。这不是猎枪的弹壳,比那要大得多。她突然想起父亲说过,鬼子用的就是这种......
她转身就往村里跑,却在半路撞上了二傻子阿福。阿福反常地清醒,一把拉住她:"翠丫头,别回村!"
"怎么了?"小翠气喘吁吁地问。
阿福的眼睛亮得吓人:"鬼子来了,正在村口盘查呢!你爹让我在这等你,带你从玉米地绕回去。"
小翠的心跳得像要蹦出胸口。她跟着阿福钻进枯黄的玉米秆中,耳边仿佛己经听到了鬼子的皮靴声。玻璃珠在她口袋里发烫,像一颗小小的心脏。
"哥......"她在心里默念,"你在哪儿?平安吗?"
玉米叶子划过脸颊,像无数冰冷的手指。小翠紧握着那颗玻璃珠,仿佛它是茫茫黑夜中唯一的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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