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里的家书
秋日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纸窗，在堂屋的青砖地上投下一片斑驳。小翠跪在长凳上，小手紧紧攥着一截铅笔头，在发黄的草纸上歪歪扭扭地写着"大志"两个字。这是父亲教她认的第五个字，前西个分别是"天"、"地"、"父"、"母"。
"写歪了。"父亲粗糙的手指轻轻点在纸上，"这一竖要首，像你哥站军姿那样首。"
小翠咬着下唇，用力把铅笔按在纸上重新写。墨水晕开成一团黑云，她急得鼻尖冒汗。父亲的大手突然覆在她的小手上，带着她一笔一划地移动。"大"字的一撇像把出鞘的刀，"志"字下面的"心"像朵未开的花苞。
"你哥第一次写自己名字时，把'志'写成了'忘'。"父亲的声音像晒干的玉米叶般沙沙作响，"先生说，志者心之所向，忘了心还怎么立志？"
八仙桌上，属于大志的那副碗筷在晨光中泛着冷清的瓷白。母亲每天清晨都会用干净的布巾擦拭它们，摆得端端正正，仿佛下一秒那个高大的身影就会推门而入，嚷嚷着饿。小翠盯着碗边那道浅浅的豁口——那是去年除夕大志喝多了米酒失手磕的，当时母亲举着擀面杖追了他半个院子。
"爹，哥啥时候回来？"小翠把写满字的纸折成小船。
父亲卷烟叶的手顿了顿，烟丝洒落几根在桌上。他望向门外蜿蜒的土路，那里有几只麻雀在啄食晒场遗落的谷粒。"等打跑日本人。"他最终说，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
灶间传来锅铲碰撞的声响，母亲开始做午饭了。小翠溜下长凳，纸船塞进袖口。她蹑手蹑脚蹭到灶间门边，看见母亲正对着灶火发呆，铁锅里的白菜冒出焦糊味。母亲怀里抱着件深蓝色的旧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那是大志去年冬天离家时留下的。
"娘..."小翠刚出声就后悔了。母亲慌忙用袖子抹了把脸，抄起锅铲用力翻炒起来。"去把腌萝卜端来。"母亲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小翠踮脚够到橱柜里的粗陶罐时，听见母亲极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混着柴烟飘向黑黢黢的房梁。
午后，小翠蹲在院角的鸡窝旁，把识字纸船一只只放进雨水积成的小水洼。父亲说过，字写在纸上顺水流走，就能让远方的人看见。七只小船载着"大志"两个字，摇摇晃晃地漂向排水沟。芦花母鸡踱过来啄她的裤脚，她撒了把秕谷，突然想起大志总爱把谷粒撒成"大"字逗鸡。
重阳节那天，村里来了支穿灰布军装的学生宣传队。晒谷场上支起块白布，放了些会动的画片。小翠挤在人群最前排，看着画片上冒着黑烟的城市和奔跑的人群。有个戴眼镜的女学生站在碾盘上，说这是上海被炸的情景。她说话时喉头滚动得像吞了颗枣核，身后的男学生开始拉胡琴。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女学生的歌声像把钝刀，慢慢割开秋日的空气。几个裹小脚的老奶奶开始用头巾角擦眼睛。小翠听不懂歌词，但觉得胸口发闷。她转头寻找父亲，却在人群边缘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高挑背影，后脑勺的发旋和大志一模一样。
"哥！"小翠尖叫着钻过人群。她撞上好几个人，有只粗糙的手拽了她一把，但她挣脱了。那个背影转过来，是邻村卖豆腐的张家长子，脸上长着颗显眼的黑痣。小翠僵在原地，耳畔的血流声盖过了歌声。卖豆腐的疑惑地看着她，手里半块芝麻糖递到一半。
父亲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厚实的手掌按在她肩上。"认错人了。"他低声说，掌心传来微微的颤抖。小翠盯着自己的布鞋尖，那里沾着新鲜的泥巴。胡琴声突然凄厉起来，女学生唱到"哪年哪月才能回到我可爱的故乡"时，父亲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
回家路上，小翠采了一大把野菊花。金灿灿的花朵像无数个小太阳，在她怀里散发着苦涩的清香。大志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样，土墙上贴着泛黄的报纸，木床下的藤箱里锁着他收集的连环画。小翠踮脚把花插在窗台上的陶罐里，那是大志自己捏的，罐肚上歪歪扭扭刻着个"志"字。
"你哥第一次学陶艺，烧裂了十几个。"父亲不知何时靠在门框上，夕阳给他的轮廓镀了层金边，"先生说他是'志大才疏'，他赌气非要做成个像样的。"父亲用手指抹了下陶罐边缘，"这个其实是次品，底部有裂纹，你哥偷偷用米汤糊住了。"
小翠摸着罐身上凸凹不平的刻痕，突然发现裂纹处渗出一滴水珠。她抬头看屋顶——没有漏雨的痕迹。父亲快步走过来把陶罐转了个方向，说该吃晚饭了。
那天夜里，小翠被一阵窸窣声惊醒。月光透过窗纸，在地上铺了层霜。她光脚溜到堂屋，看见父亲独自坐在八仙桌前，面前摆着大志的碗。他正往碗里倒米酒，清亮的液体在月光下像流动的水银。"满十八了...能喝酒了..."父亲喃喃自语，端起碗碰了碰对面空无一人的位置，酒液溅在桌面上，像散落的星星。
小翠退回黑暗里，听见父亲开始哼一首奇怪的调子，断断续续的，像秋风吹过干枯的芦苇丛。后来她知道，那是大志小时候发烧，父亲整夜抱着他在屋里踱步时自编的催眠曲。
第二天清晨，小翠在鸡鸣前就醒了。她轻手轻脚摸进大志房间，野菊花在晨光中舒展着花瓣。她从作业本上撕下张纸，歪歪扭扭写下新学的字："哥，菊花开啦"。纸条塞进陶罐裂缝时，她闻到了米酒和晨露混合的气息。
作者“代代追风”推荐阅读《1937年，外婆的乡村童年》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http://www.220book.com/book/SZQG/)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