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终了，容珩渊仍未回神。
殿内，姬明娆漫不经心扯断一根青丝，缠绕在琴轸上。
帝王的手臂旧伤蓦地刺痛。
记忆翻涌而出，
就是这处伤口，当年被那孩子用发丝绑着弹弓弦，勒得皮开肉绽，美其名曰‘止血。’
结果他落下了一到下雨天这处伤痕就会隐隐发痛的旧疾。
他记得清楚，她边绑牛筋边嘀咕：“你别死啊，死了我可白忙活了……”
……
殿内香炉霎时间倾倒，炭粉混着檀香的气味弥漫开来，飘出朱窗。
凝香慌忙去扶香炉，姬明娆却故意念叨道：“……还是猎场的柴好烧。”
容珩渊下意识低骂：“笨蛋。”
但，夜风裹挟焦味拂面的感觉，让他恍惚间眼前出现一个画面——那女孩子跪在火堆前，鼓着腮帮子吹火星，炭灰沾了满脸。
他当时头疼，浑身无力，在这画面里昏死过去。
殿内，姬明娆手边拿着一柄铜镜，从镜面反光中，可以捕捉到窗外那一角明玄衣袂。
……香炉里的松木炭粉，是她刻意混入，模仿荒野火堆的气味。
琴弦刮擦的“吱嘎”声，是南烬辞教她的——当年小菩萨掰树枝的声响。
经过上一世五年，她太清楚容珩渊的软肋。
故而，她打算先以“替身”之姿，让他沉溺旧梦。
容珩渊凝视殿内良久，终是拂袖而去。
踏出三步，他又回头看了眼支摘窗，才消失在夜色中。
而殿内，姬明娆指尖抚过琴轸上的发丝，轻笑低语：陛下，你逃不掉的。
这一世你依旧会爱上我，而我会先利用小菩萨，再亲手摧毁替身的幻象，逼你看清本心，做你心里唯一的女人。
乾清宫里。
容珩渊倚在龙纹御榻上，指节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案几。
沉水香在殿内缭绕，却压不住他心头那股躁意。
——他竟被姬明娆那点粗劣伎俩，勾出了旧忆。
帝王冷笑：“《凤求凰》弹得稀巴烂，炭灰撒得做作，连那声‘吱嘎’都刻意至极……”
可偏偏，他就是记住了。
“她必是秦王照着‘小菩萨’豢养的玩意儿。”
——那丫头救他时，也是这般，蹲在火堆前掰树枝，炭灰抹得满脸花。
可姬明娆太像了……像到让他生疑。
帝王指腹杯沿，“连发丝绑琴轸的姿势都分毫不差……秦王倒是费心了。”
可若真是刻意培养，为何又故意弹错音？
——像在嘲弄他的动摇。
“装模作样点炭炉，还嘀咕什么‘猎场的柴好烧’……”
——拙劣的戏码。
可当她扯断青丝时，他竟错觉又见那野丫头，边勒他伤口边凶巴巴道：“别乱动！血要流干了！”
帝王蓦地捏碎茶盏，“朕竟被这点模仿的把戏搅得心神不宁？”
更可恨的是，今夜姬明娆最后翘唇那一笑……
——是不是早知他在窥看！
奏折上被墨污的“秦王”二字刺目得很。
好得很，六弟送她入宫，是想让朕对着替身沉沦？
夜半，龙榻之上。
沉水香在殿内缭绕，却压不住那股从记忆深处翻涌而上的血腥气。
——容珩渊又梦见了十二岁那年。
箭矢破空而来，贯穿右肩。他从马背滚落，跌进荆棘丛，身后刺客的火把如嗜血的兽眼，越来越近。
“主人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咬牙拔出肩头箭矢，鲜血喷溅在枯草上。
只因父皇夸了他一句“此子类朕”，郑贵妃便派人杀他，为自己的儿子扫平障碍。
……
滚下山坡，意识模糊之际，一双小手将他从沾满泥污的草丛里扒出来，露出他那张己经张脏兮兮的脸。
那丫头眼睛亮得惊人，伸手戳他伤口：“哇，血是热的！”
他发高烧一天一夜，都是小女孩照顾。
等次日，他再次醒来时，她己经不见踪影，唯有留在他手心里的残缺菩萨像，和那堆篝火。
当时先帝有西位皇子，除去异国血统的南烬辞，体弱多病的大皇子，郑贵妃所生的二皇子，因为母亲宠冠六宫，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
所以她是不会放过容珩渊这个文武双全的竞争对手，多次暗杀。
为保他平安活下去，母妃跪在李皇后（也就是如今的李太后）脚边，重重磕头：“求娘娘收渊儿为子……臣妾愿以命相抵。”
李皇后无皇子，抚着金护甲轻笑：“本宫可以让他当嫡子，但你知道该怎么做……”
三日后，母妃“突发急症”薨了。
临去世前，最后抱了抱容珩渊，往他手心塞了块桂花糖：“渊儿，以后…你要唤皇后为母，恭敬她，孝顺她，记住…卧薪尝胆，厚积薄发...母妃会在天上保佑渊儿......”
灵堂前，他跪在蒲团上不敢大声哭，母妃走了，世间再无亲人，日后再也没有人爱他。
李皇后按着他肩膀，温柔耳语：“哭大声些，让你父皇听见……你越悲痛，他越会怜惜你。”
那块桂花糖在他掌心化开，合着他崩溃的嚎啕大哭，黏腻如血。
哭得先帝心疼不己，亲自将他扶起，揽入怀中。
——而李皇后站在一旁，唇角含笑。
*
龙榻之上，容珩渊猛地睁开眼。
冷汗浸湿了里衣，黏腻地贴在脊背上，他抬手一抹，指尖触到眼角一点湿意。
——又梦见了母妃。
都多少年了，这梦竟还缠着朕不放。
他缓缓松开紧握的拳头，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泛白，掌心赫然印着西道月牙形的掐痕。
——不是那时候了。
如今的他，早己不是那个在灵堂前瑟瑟发抖的稚童。
自十二岁母妃薨逝，他便学会了一件事——
这世上最锋利的刀，不是握在手里的剑，而是挂在脸上的笑。
他演了十年。
前几年，简首是用命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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