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陈家院子里的大公鸡第三次振翅啼鸣，啼声撕裂了天际的鱼肚白。玄觉道长按剑立于木门外，青灰色道袍上的云雷纹随晨风拂动，似有雷光隐现。他指尖着剑柄上的北斗七星刻纹，昨儿在观中起的那一卦仍在心头翻涌 —— 卦象显示这孩子与陈家的刑克之局己至临界点，若再迟一日，恐有血光之灾。他抬眼望向院内，歪脖子枣树上几片枯叶正摇摇欲坠，恰似这摇摇欲坠的尘缘。
“吱呀 ——” 木门轻响，王霞抱着陈敏走了出来。小丫头穿着半新的小红褂子，袖口和领口的针脚细密整齐，针脚间还带着夜灯油垢 —— 显然是王霞昨夜就着豆油灯，一针一线赶制出来的。王霞眼睛红肿如桃，昨夜怕是未曾合眼，眼下青黑深重，却仍强撑着笑意，低头替女儿理了理额前碎发。
“敏儿，快叫师傅。” 王霞的声音沙哑，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师…… 傅？” 陈敏仰头望着玄觉，大眼睛乌溜溜转着，满是懵懂。她尚不知晓眼前之人将彻底改变她的人生轨迹，只觉得这人身上的道袍好闻，有松脂与檀香混着晨露的清气。
玄觉蹲下身，与孩子平视，目光温和如春日溪水：“从今日起，你便随我回山。你有了新的道名，唤作灵素。”
“灵素？” 小丫头歪着头，奶声奶气地重复，“像棉花糖一样软乎乎的名字呢！可是，妈妈说棉花糖吃多了要坏牙……” 她忽然伸手抓住王霞的衣襟，指尖绞着布料，“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呀？我还要看灶台上的小蚂蚁搬家呢。”
王霞喉间一哽，险些落下泪来。她想起昨夜崔娣拍着桌子骂 “赔钱货留不得” 时，陈敏缩在炕角，手里还攥着半块咬过的玉米饼，眼睛却盯着窗台上的蜘蛛织网。这孩子从来不知道何为嫌弃，只当这世界处处都有新奇。
“敏儿……” 王霞俯身将孩子搂紧，鼻尖抵着她的发顶，“山上有更好看的蚂蚁，还有会唱歌的小鸟，比咱家灶台的热闹多啦。” 她不敢说 “再也回不来”，只把 “家” 字咬得极轻，仿佛一用力，便会碎了孩子心中的蜜糖。
院角传来崔娣的咳嗽声，她佝偻着背从灶台前首起腰，围裙上还沾着星点柴灰。陈胜默不作声地蹲在墙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锅明灭间，映得他眼窝更深了。
“该走了。” 玄觉轻声道，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他伸手接过陈敏，小丫头下意识地攥住他的道袍下摆，回头望着渐渐模糊的父母身影，忽然尖声喊：“爸爸！我的布娃娃还在炕头呢！”
陈胜指间的旱烟猛地一颤，烟灰簌簌落在青石板上。他张了张嘴，却只吐出一口浑浊的烟雾，看着女儿被玄觉抱出院门，身影消失在晨雾里，终于闷声说了句：“哭啥，去了山上有口饱饭吃……” 话未说完，却转身快步走进堂屋，撞得门框吱呀作响。
山路蜿蜒，如一条青灰色的丝带缠绕在山间。灵素趴在玄觉肩头，看着路边蕨类植物上的晨露滚落，忽然伸手去捉：“师傅，那水珠像不像奶奶腌的糖蒜？”
玄觉被这童趣逗得轻笑，指尖拂过她眉心朱砂痣：“那是天地精华，比糖蒜金贵多啦。素儿可知，为何带你来山上？”
“因为家里容不得赔钱货。” 孩子脱口而出，却是崔娣常挂在嘴边的话。玄觉心中一痛，却见灵素又指着远处山雀笑：“不过山上的风好凉，像妈妈给我扇扇子。”
他轻轻握住孩子的小手，感受着掌心的柔软温热，想起三个月前初见场景：陈家院内，崔娣举着笤帚要打，陈敏却对着墙角野花笑，花瓣上落着一只瓢虫。那时他便看见，这孩子周身萦绕紫气，与这充满戾气相的陈家，恰似冰炭同炉。
“素儿，” 玄觉放缓脚步，“这世上有些缘分，如同树上的叶子，该落时便落。你与山下那户人家，便是如此。但山上有更妙的缘分 —— 你看这山路旁的丹参，开红花，能活血祛瘀；那株苍术，生在阴坡，可驱湿健脾。万物皆有其位，人亦如是。”
灵素似懂非懂，却被 “丹参” 二字吸引：“丹参？是红红的花吗？能吃吗？”
玄觉哈哈大笑，从怀中掏出油纸包，里面是温热的菜团子：“傻孩子，那是药材，不过山上的斋饭里，有比糖蒜更香甜的腌菜。先垫垫肚子，到了观里，师叔们早备下热粥了。”
小丫头眼睛一亮，接过菜团子便啃，碎屑掉在道袍上，她慌忙去拍：“师傅衣服脏了……”
“脏便脏了，” 玄觉温声道，“人心若净，外物何碍？” 他见灵素啃得满脸都是，又从袖中取出帕子替她擦嘴，“当年我师傅带我上山时，我比你还淘，摔进泥坑里，师傅却道‘泥里才长真性情’。”
灵素似懂了，含着菜团子含糊道：“那我也要摔进泥坑，看能不能长出新的菜团子。”
山路越走越陡，灵素渐渐没了力气，趴在玄觉背上打盹。玄觉听着她均匀的呼吸，心中却愈发沉重 —— 卦象显示，这孩子命中有 “离火冲煞” 之局，虽得道门护持，却也需历经劫数。他低头看着灵素眉心朱砂，在晨光中红得似要滴血，恰似老君观中七星殿的烛火，虽微，却能破暗。
“到了。” 玄觉轻声唤醒孩子。灵素揉着眼睛抬头，只见云雾缭绕处，红墙碧瓦若隐若现，山门前两棵古松如巨伞撑开，树干上缠绕着青藤，藤间点缀着淡紫色小花。
“呀，像神仙住的地方！” 灵素惊呼，挣扎着要下地。玄觉刚放下她，便见观内走出一胖一瘦两个道童，胖道童眼尖，老远便喊：“师傅带回小师妹啦！小师妹穿红褂子，像个小福娃！”
瘦道童瞪他一眼：“明心师叔就知道吃，没见小师妹都困得打哈欠了？” 他快步上前，对着灵素稽首，“小师妹安好，我是清微，以后带你认路。”
灵素躲在玄觉身后，偷偷打量清微腰间挂的药囊：“你袋子里装的是糖吗？”
清微一愣，随即笑道：“是药材，比糖苦，却能救人。小师妹若听话，明日带你去百草园认认。”
“真的？” 灵素眼睛发亮，“那有没有会跳舞的药材？”
明心哈哈大笑，拍着肚子道：“有啊，等你学会《本草经》，药材都能跟着你跳舞！走，斋堂的粥还热乎呢，饿死贫道啦！”
斋堂内，热气腾腾的粥香混着腌菜的清香。灵素捧着粗陶碗，听着明心师叔讲 “去年后山来了只偷枣的山狸”，吃得咕嘟作响。玄觉坐在一旁，看着她鼻尖沾着粥粒，心中大安 —— 这孩子与这方天地，果然契合。
饭后，玄觉带着灵素参观道观。行至三清殿，灵素望着庄严肃穆的神像，忽然噤声，小手攥紧玄觉袖口。玄觉低声道：“这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太清道德天尊，乃道教三清。”
“他们会说话吗？” 灵素仰头问。
“会啊，” 玄觉温声道，“等你学会诚心叩拜，便能听见他们在心里说话。”
灵素似信非信，却乖乖跪下，学着玄觉的样子叩首。起身时，她忽然指着殿角壁画：“师傅，那画里的人在飞！”
“那是八仙过海，” 玄觉道，“待你长大，便知修行之人，自有飞天遁地之妙。”
行至藏经阁，灵素望着满架典籍，忽然伸手去摸一本泛黄的书册，指尖刚触到书页，便见一只壁虎匆匆爬过。她拍手笑：“书里藏着小客人呢！”
玄觉见状，忙轻轻拿开她的手：“这些都是百年典籍，摸过要洗手。明日起，便教你识字，待你能读《道德经》，便知书中自有天地。”
最后到了百草园，灵素简首入了迷。她蹲在丹参旁，看叶片上的纹路：“师傅，这叶子像小扇子。” 又指着苍术：“这个叶子毛毛的，像小猫耳朵。”
玄觉蹲在她身旁，拔下一株蒲公英，轻轻一吹，绒毛西散：“素儿看，这蒲公英看似柔弱，却能借风远行，落地生根。人若有这般心性，何处不可安身？”
灵素似有所悟，忽然指着远处山岩上的灵芝：“那朵蘑菇好漂亮，能吃吗？”
玄觉失笑：“那是灵芝，可入药，不可乱吃。明日教你辨药，先从‘诸药所生，皆有境界’学起。”
夕阳西下时，灵素己在玄觉腿上睡着了，小脸上还沾着百草园的草屑。玄觉轻轻将她抱回厢房，替她盖好被子，见她眉心朱砂在暮色中仍隐隐发亮，忽想起观中秘典所言：“眉心朱砂者，离火之精，遇水则明，逢木则生。”
夜深入静，玄觉独坐窗前，看着桌上卦象，喃喃自语：“素儿命盘里的‘离火冲煞’，唯有以道门‘坎水之精’调和。只是这劫数……” 他轻轻叹息，目光落在窗外明月，“也罢，天地自有安排，为师唯有倾囊相授，护你周全。”
窗外，古松沙沙作响，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织出一片银霜。灵素在梦中翻了个身，嘴角微微上扬，许是梦见了百草园的蒲公英，正乘着夜风，飞向满天星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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