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铎的镜头追着那抹红珊瑚转了半圈，快门声惊飞了沙滩上啄食的沙蟹。林夏蹲下身，指尖刚触到珊瑚枝桠，就被潮水漫过脚踝的凉意激灵了一下——退潮的海水正顺着珊瑚的纹路往沙里渗，在沙面上画出细密的水线，像谁用蘸了海水的笔，在续写方才未完的句子。
“这弧度像不像戏里说的‘引航礁’？”陈铎把相机递过来，屏幕里的珊瑚顶着碎金似的阳光，背景里灯塔的影子斜斜切进来，倒成了天然的标点。
林夏忽然想起阿婆戏单里夹着的那张泛黄船票，边角处用铅笔描过个模糊的礁石轮廓。她摸出帆布包翻找时，指尖勾到了那枚蓝弹珠，弹珠滚落在珊瑚旁，折射出的光斑在沙上晃了晃，竟与船票上的礁石重合了。
“老胡的鼓呢？”陈铎突然道。刚才还在甲板上补网的老胡不知何时没了踪影，只剩那面蒙着旧渔网的鼓孤零零靠在船舷，鼓面上的虹光还没散尽，随着船身轻晃，在舱壁投下串跳动的光点，像有人在暗处敲着无声的鼓点。
潮水又退了些，露出沙下埋着的半截木牌。林夏伸手去挖，指腹蹭到些凹凸不平的刻痕——是个简易的罗盘，指针恰好指向灯塔的方向。木牌边缘缠着圈褪色的红绸，和浮标上的那截竟是同一种料子，风吹过时，两截红绸遥遥相呼应，在半空画出道颤巍巍的弧线。
“你听。”陈铎忽然按住她的肩。远处的灯塔开始转动，光柱扫过海面时，竟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和老胡哼的调子、阿婆的批注、浮标的晃动莫名合拍。归航渔船的汽笛声从云层里钻出来，恰好落在两个浪头之间的空隙里，成了最自然的间奏。
林夏把木牌塞进包里，蓝弹珠滚到帆布包底，和那片青瓷撞出清脆的响。她抬头时，看见陈铎正对着海平线拍摄，镜头里的晨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一首铺到浪尖上，像条通往故事深处的路。
“回去问问老张头吧，”她拍了拍包上沾的沙，“他爹当年跑龙套时，说不定见过这罗盘。”
海风卷着新的潮声漫过来，戏单从帆布包的缝隙里溜出一角，被风吹得哗啦响。林夏伸手去按，指尖抚过“渡海”两个字，忽然发现纸页边缘不知何时洇上了圈水痕，像谁用潮声，悄悄圈住了这未完待续的篇章。
老张头的烟斗在门槛上磕了磕，烟灰落在青石板上，被穿堂风卷着打了个旋。他接过林夏递来的木牌，枯瘦的手指在罗盘刻痕上半晌，忽然笑出了声：“这是戏班当年的‘压舱物’。”
灶间的火光映着他眼角的皱纹，老胡不知何时拎着鼓站在门口，鼓皮上的渔网纹路被火光照得明明灭灭。“民国二十三年那场台风，”老张头的烟杆指向窗外的海面，“戏班的船在暗礁区打转，是这罗盘指着灯塔的光，才把人领回了码头。”
陈铎的相机对准鼓面，镜头里突然闯进个毛茸茸的脑袋——是老胡家的猫，不知从哪叼来片贝壳，正往鼓边的网眼里塞。贝壳卡住的瞬间，老胡随手敲了下鼓面，“咚”的一声闷响里，竟混着细碎的哗啦声，像有浪花从网纹里涌了出来。
“这鼓皮是用当年的船帆改的。”老胡指尖划过鼓边的补丁，“我爹说，每次敲它，都像听见整船的戏服在浪里漂——红的绿的，在水里漾成一片，倒比戏台上的花脸还热闹。”
林夏摸出那枚蓝弹珠，往鼓面上一滚，虹光顺着网纹漫开，竟在灶壁投出串晃动的人影。陈铎忽然按住她的手腕：“你看那光影的姿势——像阿婆戏单里画的‘渡海诀’身段。”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阿婆的吆喝声。她手里的竹筐里多了个铁皮盒，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枚贝壳纽扣，每枚背面都刻着个小小的“潮”字。“我奶奶说，当年戏班的角儿，衣襟上都缝着这个。”阿婆拿起枚纽扣往晨光里举，“涨潮时看是青的，退潮就泛着珍珠白，像把海的脾气别在了身上。”
陈铎的镜头突然转向院角的渔网。不知何时，网上的晨雾己换成了细碎的金鳞——是归航的鱼群跃出水面时，溅起的光斑挂在了网眼上。林夏数着那些跳动的光粒，忽然发现它们的数量，正好和戏单上“浪打船板三声急”的批注数字一样。
老张头的烟斗又点了起来，烟圈飘向窗外时，恰好被掠过的海鸟撞散。远处的灯塔忽然闪了三下，像是在应和着什么。林夏把新得的贝壳纽扣塞进帆布包，听见包里的物件轻轻碰撞，发出的声响竟和老胡敲鼓的节奏渐渐合在了一起。
潮水漫过码头的第三级石阶时，陈铎的相机里多了张新照片：网眼兜着金鳞，鼓面映着虹光，阿婆的戏单摊在中间，被风掀起的页角上，那个湿漉漉的“浪”字捺笔末端，正有颗水珠顺着纸纹往下滑，像要在接下来的空白处，写下新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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