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宴的喧嚣尚未散尽，后花园的一角却陡然生出几分剑拔弩张的意味。
秦佳慧端着一盏玲珑剔透的玉杯，款步走到摆满古玩的博古架旁，眼角的余光却始终锁定着不远处的牧婉歆。方才牧婉歆独自离去的背影，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头——这个女人，就算落了下风，也总能维持着那副清高孤傲的模样，实在碍眼得很。
她唇边勾起一抹看似温婉的笑意，朝着牧婉歆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婉歆姐姐，你看这对‘月下嫦娥’瓶，可是西域进贡的珍品，据说在夜里能映出月影呢。”
牧婉歆正望着池中的锦鲤出神，闻言只是淡淡颔首，并未挪动脚步。经过方才的折辱，她对这场宴会上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致，更懒得应付秦佳慧的虚与委蛇。
秦佳慧却像是没瞧见她的疏离，亲昵地走上前，伸手想去拉她的衣袖：“姐姐快来瞧瞧，这瓶身上的錾刻工艺，可是独一份的……”
就在两人衣袖相触的刹那，秦佳慧脚下忽然一个踉跄，惊呼一声，手中的玉杯脱手而出，不偏不倚砸向博古架最上层的一只青瓷瓶。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花园的喧闹。那只釉色莹润的青瓷瓶摔在青石板上，瞬间裂成数瓣，碎片溅得到处都是。
周围的谈笑声戛然而止，所有目光都聚焦过来。
秦佳慧脸色煞白，踉跄着后退两步，眼眶瞬间红了，泫然欲泣地看向牧婉歆：“婉歆姐姐……我不是故意的……你怎么突然推我？”
这话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点燃了周围的议论。
“什么？是二少夫人推的秦小姐？”
“难怪好好的花瓶会碎，原来是这样……”
“这可是镇南王送的贺礼，据说价值连城啊！”
李嫣然等人更是立刻围上来，七嘴八舌地指责：“牧婉歆，你也太过分了！就算对秦小姐有意见，也不能在这种场合故意打碎王爷的贺礼！”
“就是！打碎了这么贵重的东西，你赔得起吗？”
牧婉歆站在原地，看着脚边的碎瓷片，又看向秦佳慧那张写满“委屈”的脸，心头那股积压己久的寒意终于化作了锐利的冰棱。
又是这样。
又是这种拙劣的、一眼就能看穿的伎俩。
以前的她，或许会慌乱，会辩解，会委屈落泪。但此刻，经历了祠堂罚跪的寒彻骨髓，目睹了木无垠的冷眼旁观，她心中只剩下一片冷寂的清明。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扫过秦佳慧，又看向那些义愤填膺的贵女，最后落在闻讯走来的木无垠身上。
木无垠的脸色沉得像化不开的墨，他先是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又看向秦佳慧泛红的眼眶，最后将冰冷的视线投向牧婉歆，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怎么回事？”
秦佳慧立刻抽噎着上前，抓住木无垠的衣袖：“无垠哥哥，不怪姐姐，都怪我……我不该去碰那花瓶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她越是“维护”，就越显得牧婉歆理亏。
周围的宾客也纷纷作证，说是看到牧婉歆“动了手”。
木无垠的眉头皱得更紧，看向牧婉歆的眼神愈发冰冷：“牧婉歆，你可知罪？”
“我何罪之有？” 牧婉歆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花园。她的语气异常平静，没有愤怒，没有委屈，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冷静。
“你还敢狡辩？” 李嫣然尖叫道，“这么多人都看到了！”
牧婉歆没有理会她，只是看着木无垠，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推她。是她自己脚下不稳，撞到了博古架。”
“你胡说！” 秦佳慧立刻反驳，眼泪掉得更凶，“我怎么会自己撞到架子？明明是你……”
“够了。” 木无垠打断她，眼神如刀般刮过牧婉歆，“事己至此，再多说无益。打碎镇南王的贺礼，你难辞其咎。先回去禁足，等候发落。”
又是这样。
不问缘由，不分青红皂白，只看谁哭得更凶，谁更符合他心中“麻烦最小”的处理方式。
牧婉歆看着他，忽然轻轻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讥诮，像一根细针，轻轻刺向在场的每一个人。
“发落？” 她重复着这两个字，缓缓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拾起一块较大的瓷片。
瓷片边缘锋利，割破了她的指尖，渗出一滴鲜红的血珠，落在莹白的釉面上，触目惊心。
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细细端详着手中的瓷片，目光专注而认真。
“无垠，你可知这只瓷瓶的来历？” 她忽然问道，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一件寻常物事。
木无垠皱眉：“镇南王所赠，汝窑珍品。”
“汝窑珍品？” 牧婉歆笑了笑，将手中的瓷片举起来，对着透过树叶洒下的阳光，“你看这釉色，虽仿汝窑的天青色，却过于透亮，少了三分雨过天青的温润；再看这开片，看似自然，实则纹路僵硬，是用酸液腐蚀出来的假象。”
她顿了顿，又拾起另一块碎片，指着底部的款识：“还有这‘宣和年制’的款，笔法滞涩，‘和’字的最后一笔收锋过重，绝非宋代官窑的手笔。”
她的声音清晰而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与从容：“这不过是明代仿宋的赝品，工艺尚可，却绝非什么‘价值连城’的汝窑珍品。镇南王或许是无心之失，收了赝品当作宝贝；也或许，是某些人故意拿出来，想借‘打碎珍品’的由头，让我难堪吧。”
最后一句话，她的目光轻轻扫过秦佳慧瞬间僵硬的脸。
全场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牧婉歆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惊住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任人欺凌的二少夫人，竟然对古董瓷器有如此精深的研究。
那些刚才还指责她的贵女，此刻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木无垠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他虽不精于古玩，但也略知一二。经牧婉歆一提醒，再细看那些碎片，确实如她所说，破绽不少。
秦佳慧的脸色更是惨白如纸，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机弄来的“珍品”，竟然是个赝品！还被牧婉歆当众戳穿，这下不仅没能让她出丑，反而显得自己愚蠢至极！
“你……你胡说！这怎么可能是赝品？” 秦佳慧强撑着反驳，声音却有些发虚。
“是不是胡说，找个懂行的人一验便知。” 牧婉歆站起身，将手中的瓷片轻轻放在地上，指尖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她却仿佛毫无所觉，只是看着木无垠，“无垠，你还要发落我吗？”
木无垠看着她。
阳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干裂，眼角甚至还带着未干的泪痕，显然是刚经历过一场委屈。但她的眼神，却亮得惊人，平静、锐利、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锋芒，像出鞘的剑，瞬间划破了她往日温顺的表象。
他心中那丝莫名的滞涩感再次浮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
这个女人，似乎……和他想象的不一样。
她不是只有温顺和愚蠢，她还有着他从未见过的智慧和傲骨。
这种认知，让他有些不适，却又无法否认。
他沉默了片刻，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冰冷，却不再提“发落”二字：“既然是赝品，便无需再追究。秦佳慧，你身为客人，却在宴会上失态，罚你禁足三日，抄写《女诫》十遍。”
他没有明说秦佳慧是故意的，但这惩罚，己经说明了他的态度。
秦佳慧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木无垠，眼泪又掉了下来：“无垠哥哥……”
“下去。” 木无垠的语气不容置喙。
秦佳慧咬着唇，怨毒地看了牧婉歆一眼，不甘心地转身离开了。
一场风波，就这样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方式平息了。
宾客们看牧婉歆的眼神变了，多了几分忌惮和探究。
木无垠看着牧婉歆，她正低头用帕子擦拭指尖的血迹，动作轻柔，仿佛刚才那个舌战众人、锋芒毕露的人不是她。
“你倒是……有些用处。” 他忽然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牧婉歆心中那一点点因反击成功而升起的微澜。
是啊，用处。
在他眼里，她所有的价值，都只是“有用”或“没用”。
她抬起头，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能为夫君分忧，是妾身的本分。”
那语气里的疏离和客气，让木无垠的眉头又皱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冷哼一声，转身对管家吩咐：“收拾干净，继续开宴。”
说完，便径首走向主位，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牧婉歆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而冷漠的背影，指尖的伤口隐隐作痛。
她赢了吗？
或许吧。她揭穿了秦佳慧的阴谋，保住了自己的尊严，甚至让木无垠对她产生了一丝“意外”。
可那又如何？
他依旧是那个冷漠的、只看重“用处”的木无垠。
她的智慧，她的锋芒，在他眼里，也不过是“总算有些用处”罢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转身，默默地朝着自己的院落走去。
阳光穿过树叶，在她身后投下长长的影子，孤单而倔强。
这场反击，或许是她人生的一个转折。
但她清楚地知道，只要木无垠心中那根名为“情丝”的弦没有拨动，她的所有挣扎和反击，都只是徒劳。
前路依旧是冰封的荒原，而她，只能带着这初露的锋芒，独自走下去。
走到筋疲力尽，走到……再也走不动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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