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能的死，像一道无形的鸿沟，猝然横亘在无心与念桃之间。
洞府里的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坚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无心用佛门仪式，为慧能处理了后事。
他在青丘边缘的一处僻静山谷里，亲手为慧能挖了一座坟茔。没有墓碑，没有墓志铭，只有一抔黄土，掩埋了那个年轻的生命，也掩埋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下葬那天，天空阴沉，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冰冷的雨水打在无心的身上，浸透了他的僧袍，却远不及他心中的寒意。
他站在坟前，默默诵经，超度亡魂。
经文念得断断续续，带着难以言喻的艰涩和痛苦。
他一遍遍地问自己，如果当初他没有下山，如果当初他没有被念桃掳来青丘，如果当初他能更早地找到念桃，说服她救慧能……
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
慧能是不是就不会死？
他和念桃之间，是不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可人生没有如果。
所有的假设，都只是徒劳的自我安慰。
现实是，慧能死了，死在了他的面前。
而他和念桃之间，那道因为慧能之死而产生的裂痕，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扩大、加深，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裂。
从那天起，无心就搬到了洞府的外间。
他不再踏入内室一步，也不再主动和念桃说话。
他整日枯坐在石床上，闭目诵经，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封闭在佛法的世界里，以此来逃避现实的痛苦和难堪。
可越是诵经，他的心就越是混乱。
慧能临死前那双充满期望和痛心的眼睛，念桃那绝望而冰冷的眼神，不断在他脑海中交替闪现，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
他的佛力，也因为心绪不宁而变得紊乱不堪，甚至在诵经时，会不受控制地泄露出一丝暴戾之气。
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念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几次想主动开口，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可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
无心那刻意疏离的态度，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像一根刺，深深扎在她的心上。
她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她做错了吗？
如果再来一次，她难道会选择牺牲青丘的子民，去救一个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佛门弟子吗？
答案是否定的。
可看到无心日渐憔悴，日渐沉默，她的心，还是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一样，疼得厉害。
她尝试过用别的方式来缓和关系。
比如，亲手做一些无心以前喜欢吃的素斋，送到他面前。
可无心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说一句“多谢狐王好意，贫僧不饿”，便继续闭目诵经，连看都不再看她一眼。
那声“狐王”，喊得客气而疏离，像一把钝刀，割得念桃心口生疼。
再比如，她把自己珍藏的一些有助于平复心神的灵草，放在无心的石床边。
可第二天，那些灵草就会被原封不动地放在一边，甚至会被挪到离无心很远的地方，仿佛那是什么洪水猛兽。
一次次的示好，换来的都是一次次的冷遇和拒绝。
念桃的耐心，也一点点被耗尽了。
她的委屈和愤怒，也如同积蓄的火山，随时都可能爆发。
她开始怀疑，无心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接纳过她？
是不是在他心里，她永远都只是一个“妖物”，一个可以随时抛弃的存在？
如果不是这样，他为什么就不能站在她的角度，理解她的苦衷和无奈？
为什么他只会一味地指责她，怨恨她？
这天晚上，念桃处理完族中事务，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洞府。
刚一进门，就看到无心正坐在石床上，手里拿着一串佛珠，低声诵经。
那串佛珠，是他从净业寺带来的，也是他身上为数不多的，属于“无心”这个身份的东西。
昏暗的灯光下，他的侧脸线条紧绷，神情肃穆，却又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和疲惫。
念桃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轻声说道：“外面下雨了，气温降了不少，我让人给你加了一床被子。”
说着，她指了指石床角落那床叠得整整齐齐的锦被。
那锦被是用青丘特产的暖狐绒织成的，保暖性极好，是她特意让人赶制出来的。
无心诵经的声音，停顿了一下。
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只是继续拿着佛珠，低声念着经文，仿佛念桃根本就不存在一样。
他的沉默，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念桃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
积压己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无心！”
念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和愤怒，“你到底要这样多久？！”
“我知道你因为慧能的死，心里不舒服，你怨恨我，我可以理解。”
“可你能不能讲点道理？！我当初那么做，也是为了青丘，为了我们！”
“你就不能试着站在我的角度，理解我一下吗？！”
无心终于停下了诵经。
他缓缓睁开眼睛，转过头，看向念桃。
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理解？”无心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理解你见死不救？理解你冷血无情？理解你眼睁睁看着我的师弟死在面前，却无动于衷？”
“狐念桃，你告诉我，这样的你，让我怎么理解？”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锋利的冰锥，狠狠扎在念桃的心上。
“我不是见死不救！”念桃激动地反驳道，眼眶瞬间红了，“我己经说过了，我是为了青丘！为了我们所有人的安全！你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安全？”无心冷笑一声，“为了所谓的安全，就可以牺牲一条无辜的生命吗？这就是你们妖族的生存之道？”
“在你们眼里，生命就这么不值钱吗？”
“你不要把所有妖族都一概而论！”念桃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变得尖锐起来，“我承认，有些妖族确实残暴嗜血，但并不是所有妖族都是这样！我们青丘的子民，从来没有主动伤害过任何人！”
“可我们还是要时时刻刻提防着你们人类，提防着你们所谓的名门正派，因为我们是‘妖’！”
“就因为这个字，我们就要被你们肆意屠杀，被你们斩尽杀绝吗？！”
“无心，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你会为了一个可能给整个宗门带来灭顶之灾的妖族，而牺牲你的同门，牺牲你的师门吗？！”
念桃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狠狠砸在无心的心上。
无心沉默了。
他无法回答。
因为他知道，如果换成是他，他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师门和念桃，对他来说，都是无法割舍的存在。
可……
他看着念桃那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她眼中闪烁的泪水，心中的怨恨和愤怒，却并没有减少多少。
因为死去的，是慧能。
是那个因为来找他，而无辜惨死的师弟。
“我不知道。”良久，无心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我只知道，慧能死了。”
“而你，本可以救他。”
这句话，像一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刺穿了念桃所有的防线。
她看着无心那冰冷而陌生的眼神，看着他那一脸“你罪有应得”的表情，心中的最后一丝期望，也彻底破灭了。
“好……好一个‘本可以救他’……”念桃惨然一笑，泪水终于忍不住从眼眶中滑落，“无心，我算是看透你了。”
“在你心里，我永远都比不上你的同门，比不上你的师门，对不对？”
“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相信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接纳过我这个‘妖物’，对不对？”
“既然如此，那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说的？”
念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决绝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的失望和痛苦。
无心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心中猛地一揪，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刺痛。
他想说不是这样的。
他想说他是相信她的，也是接纳她的。
可话到嘴边，却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因为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己经晚了。
慧能的死，就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横亘在他们之间，让他们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念桃看着无心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最后一丝留恋，也彻底消失了。
她擦干脸上的泪水，眼神变得冰冷而决绝。
“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
“你不必再用这种怨毒的眼神看着我，我也不会再自作多情地讨好你。”
“我们……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吧。”
说完这句话，念桃猛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洞府，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一样。
洞府的门，被她“砰”的一声，狠狠甩上。
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洞府里回荡，也狠狠砸在无心的心上。
无心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洞府门，久久没有回过神来。
刚才念桃那绝望而冰冷的眼神，那充满了失望和痛苦的话语，不断在他脑海中回荡。
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只抓住了一把冰冷的空气。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空虚。
他好像……失去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
可他很快又摇了摇头，将这股恐慌和空虚强行压了下去。
他告诉自己，这是念桃应得的。
是她冷血无情，见死不救。
是她，亲手毁掉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他没有错。
可为什么……心会这么痛？
无心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串佛珠。
佛珠因为常年被他，己经变得光滑温润。
可此刻，却硌得他手心生疼。
他闭上眼，想要再次沉浸在经文的世界里，可脑海中，却全是念桃那泪流满面的样子。
一夜无眠。
第二天一早，无心走出洞府，准备去慧能的坟前看看。
刚一出门，就看到几个狐族的侍女，正站在不远处，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脸上还带着一丝担忧和不安。
“听说了吗？昨晚大王哭了整整一夜……”
“是啊，我半夜起来上厕所，还听到大王的房间里传来哭声呢……”
“唉，自从那个人类和尚来了之后，大王就没有一天开心过……”
“可不是嘛，尤其是这次那个小和尚死后，大王和那个无心和尚的关系，就更僵了……”
“真不知道那个无心和尚有什么好的，让大王这么为他伤心……”
侍女们的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能被无心听到。
无心的脚步，瞬间僵住了。
他站在原地，浑身冰凉。
昨晚……念桃哭了？
哭了整整一夜？
他想起了昨晚念桃那决绝的背影，想起了她那充满失望和痛苦的眼神。
心中，突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愧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了？
就在这时，一个狐族长老匆匆走了过来，看到无心，愣了一下，随即脸色有些复杂地说道：“无心……大师，大王让我转告你，以后青丘的事务，你不必再过问了。”
“她会派人给你送来每日的饮食，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长老也不等无心回应，便匆匆离开了，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什么晦气一样。
无心站在原地，看着长老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低着头，快步走开的侍女。
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念桃是真的打算，和他彻底划清界限了。
他们之间的裂痕，己经深到无法弥补了。
无心缓缓转过身，看向青丘深处那座熟悉的宫殿。
那里，是念桃处理族中事务，也是她休息的地方。
此刻，宫殿的大门紧闭着，看不到一丝光亮。
仿佛里面的人，己经将自己彻底封闭了起来。
无心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失落。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干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那座宫殿一眼，然后转过身，一步一步，缓缓朝着山谷的方向走去。
他的背影，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寂和落寞。
而那座紧闭着大门的宫殿里，念桃正站在窗前，透过窗缝，看着无心那孤寂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视线里。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可那双漂亮的狐狸眼中，却早己布满了泪水。
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可这点疼痛，却远远比不上她心中的痛苦和绝望。
无心，你真的……就这么不明白吗？
真的……就这么恨我吗？
如果是这样……
那我们之间，或许真的……只能这样了。
念桃缓缓闭上眼睛，一行清泪，再次从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窗台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就像她那颗……早己千疮百孔的心。
青丘的天空，依旧阴沉。
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
而身处风暴中心的两个人，却还在因为各自的痛苦和误解，一步步地，走向更深的深渊。
他们之间的裂痕，己经如同蛛网般，蔓延到了每一个角落，再也……无法弥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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