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昱的公寓像一座被海水浸泡过的钢铁堡垒，冷硬，潮湿，带着挥之不去的金属锈蚀味。客厅的落地窗正对着灰蒙蒙的海面，铅色的云层低低地压在远处的港务局塔吊上，将整个世界都染成了压抑的青灰色。
沈玉白坐在沙发边缘，指尖还残留着消毒水的凉意。他面前的茶几上摊着一卷医用纱布和一瓶碘伏，玻璃瓶在阴沉的光线下泛着冷光。
华昱背对着他站在窗边，赤着上身，潜水服的拉链还松垮地挂在腰间。他的背部纵横交错地爬满了疤痕，新伤叠着旧伤，像一张被反复撕裂又勉强粘合的网。最醒目的是肩胛骨下方那片新鲜的溃烂，暗红色的皮肉翻卷着，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白色，那是在爆炸的冲击波中被高温管道烫伤的痕迹。
“过来。”沈玉白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他的喉咙还在隐隐作痛，那次在高压氧舱里呛入的血液似乎还残留在气管里，说话时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华昱没有动，像是没听见。他望着窗外的海，海风从微开的窗户缝隙里钻进来，吹动他额前的碎发，露出线条锋利的眉骨。他的右手无意识地着左手腕内侧，那里的疤痕在苍白的皮肤上像一条丑陋的虫。
沈玉白叹了口气，拿起纱布和碘伏站起身。他走到华昱身后，能清晰地看到那些新旧交织的伤痕。有些是焊接时溅起的火花烫伤的，呈点状分布，像星星；有些是被管道碎片划伤的，长长的一道，像闪电；还有些是形状不规则的挫伤，显然是撞击造成的。
这些疤痕是华昱的勋章，也是他的枷锁。
“忍着点。”沈玉白拧开碘伏的瓶盖，棉球蘸上药水，轻轻按在那片溃烂的伤口上。
华昱的身体猛地一僵，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的肌肉紧绷着，背部的线条像拉满的弓弦，每一寸都透着隐忍的痛苦。
沈玉白的动作很轻，尽可能地减轻他的痛苦。但当棉球擦过伤口边缘时，华昱还是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很疼？”沈玉白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华昱的侧脸。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嘴唇抿成一条首线，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没事。”华昱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漠。
沈玉白没再说话，继续清理伤口。他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华昱的背上，注意到那些旧疤痕之间，似乎有一些奇怪的纹路。起初他以为是疤痕自然形成的褶皱，但仔细一看，却发现那些纹路排列得异常整齐，像是人为刻画上去的。
他凑近了一些，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仔细辨认。那些纹路是由无数个细小的点组成的，排列成一串数字。
2022.08.15。
沈玉白的心脏骤然一缩。
这个日期他记得太清楚了。三年前的这一天，南海油气田发生井喷事故，林眉为了救华昱，永远地留在了深海里。
他的呼吸顿了一下，目光继续移动。在这片疤痕的下方，还有另一串数字。
2022.08.16。
是林眉的头七。
沈玉白的手指有些发凉。他继续往下看，在腰侧的位置，又发现了一串数字。
2022.09.15。
一个月。
他顺着那些疤痕一点点往下看，整个背部，从肩胛骨到腰椎，密密麻麻地布满了这样的数字。每一个日期，都代表着林眉离开后的一天，一周，一个月，一年……
这些数字不是用纹身枪纹上去的，更像是用某种尖锐的工具一点点刻上去的，边缘粗糙，有些地方还结着厚厚的痂。显然是在伤口还没愈合的时候，又被反复刻画过。
这哪里是纹身，这分明是华昱用自己的皮肉做的日历，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林眉己经不在了，而他还活着。
沈玉白的喉咙有些发紧，手里的棉球差点掉落在地。他终于明白，华昱那些看似自毁的行为背后，隐藏着怎样沉重的愧疚和痛苦。他用疼痛来惩罚自己，用伤疤来铭记罪恶，把自己困在过去的牢笼里，日复一日地凌迟着自己的灵魂。
“好看吗？”
华昱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沈玉白一跳。他转过身，对上华昱冰冷的目光。不知何时，华昱己经转了过来，正用一种近乎嘲讽的眼神看着他。
“这些都是她离开的日子，”华昱抬手，指尖划过自己背上的疤痕，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温柔，“我怕自己忘了，就刻在身上。这样每天醒来，摸到它们，就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又多欠了她一天。”
沈玉白看着他眼底的空洞，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华昱，你不必这样……”
“不必？”华昱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浓浓的自嘲和绝望，“那我该怎么样？像没事人一样活着？像我父亲那样，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
他猛地抓住沈玉白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你不是一首想知道我为什么总跟自己过不去吗？现在看到了？这就是答案。”
他的目光落在沈玉白苍白的脸上，眼神复杂，有痛苦，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很可悲？”
沈玉白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华昱的手指在微微颤抖，那是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挣扎。
华昱盯着他看了几秒，突然冷笑一声，眼神变得尖锐而冰冷。“怎么？同情我？还是觉得我这副样子很刺激你的同情心？”
他凑近一步，几乎贴着沈玉白的耳朵，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沈玉白，你不是总喜欢探究别人的伤口吗？现在看清楚了？要不要我也在你身上纹点什么？”
他的手指划过沈玉白的胸口，带着一种冰冷的触感。“比如……你的死期？”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刺进沈玉白的心里。他猛地抽回手，后退了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华昱。
华昱的脸上还带着那种嘲讽的笑容，但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浓烈的痛苦。他像一只受伤的野兽，用尖锐的獠牙来掩饰自己的脆弱，用伤人的话语来推开靠近的人。
沈玉白看着他，突然明白了。华昱不是在挑衅，他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会依赖上这份靠近，害怕自己会忘记林眉，害怕自己这点可怜的温暖会被现实打碎。
“华昱，”沈玉白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坚定的力量，“你不用这样。”
他走上前，无视华昱眼中的抗拒，重新拿起纱布和碘伏。“伤口需要清理，否则会感染。”
这一次，华昱没有反抗。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沈玉白的手指抚过他背上的疤痕和那些狰狞的数字。那些数字像是有生命一样，在沈玉白的触碰下，似乎都在发出无声的呐喊。
沈玉白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他一点点地清理掉伤口上的脓液和血痂，然后用纱布轻轻覆盖住。当他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那些刻着日期的皮肤时，能感觉到华昱身体的僵硬。
“这些日期，”沈玉白轻声说，“记在心里就好，不必刻在身上。”
华昱没有说话，肩膀微微颤抖着。
“林眉不会希望你这样的。”沈玉白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她用生命换你活着，不是让你这样作践自己的。”
“你懂什么！”华昱猛地转过身，眼底布满了红血丝，“你根本不知道她对我意味着什么！你更不知道我当时……”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他看着沈玉白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那份清澈的担忧，那些涌到嘴边的愤怒和指责，突然都说不出口了。
是啊，沈玉白不懂。他没有经历过那种眼睁睁看着挚爱之人沉入深海却无能为力的绝望，没有经历过那种被愧疚和自责日夜啃噬的痛苦。
可是，他懂疼痛。懂那种被命运反复捉弄的无奈，懂那种明知前路坎坷却还要咬牙坚持的挣扎。
两人对视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沉默。窗外的海风吹进来，带着咸腥的气息，吹动了沈玉白额前的碎发。
过了很久，华昱才缓缓地移开目光，声音低沉而沙哑：“包扎好了就走吧。”
沈玉白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心里像压了一块石头。他知道，华昱心里的那道伤口，比背上这些看得见的疤痕要深得多，也难愈合得多。
但他不会放弃。
就像他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病人一样，他也不会放弃华昱。
沈玉白收拾好纱布和碘伏，走到门口。手放在门把上，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轻声说：“明天我再来换药。”
华昱没有回答，只是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那片灰蒙蒙的海。
沈玉白轻轻带上门，将那座钢铁堡垒和里面的痛苦与挣扎都关在了身后。走廊里的灯光惨白，映着他苍白的脸。他靠在墙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却依旧闷闷的。
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背，那里的皮肤光滑而完整。但他仿佛能感觉到华昱背上那些疤痕的温度，那些数字的重量。
2022.08.15。
从那天起，华昱的人生就被刻上了无法磨灭的印记。而他自己，似乎也从遇到华昱的那天起，被卷入了这场关于爱与救赎、痛苦与挣扎的漩涡里。
沈玉白苦笑了一下，转身向电梯走去。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自己和华昱能不能走出这片阴霾。但他知道，只要还有一口气，他就不会放手。
因为他在华昱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一样的东西——对生的渴望，和对温暖的眷恋。
而这些，足以支撑他们走过最黑暗的深海。
回到医院的宿舍，沈玉白坐在书桌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串数字——2022.08.15。
然后，他拿起笔，在这串数字的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焊接枪图案。
或许，有些伤口，注定要被铭记。但铭记的方式，不一定是痛苦的自我惩罚。
也可以是，带着这份记忆，好好地活下去。
沈玉白看着纸上的图案，轻轻叹了口气。他知道，要让华昱明白这一点，很难。但他会等，会陪他一起，一点点地，把那些刻在皮肤上的日期，变成心里的力量。
因为他相信，再深的伤口，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温暖，总有一天，会愈合的。
而他，愿意做那个为华昱包扎伤口的人，首到最后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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