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白第一次发现自己听不见焊接声，是在华昱修复那台旧潜水钟的时候。
初秋的阳光透过仓库的铁窗斜切进来，在地面投下明亮的光斑，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华昱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半跪在潜水钟旁，焊枪的喷嘴正喷出蓝白色的火焰，滋滋的声响本该像细密的雨点击打金属，此刻却在沈玉白耳中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嗡鸣，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听一场遥远的风暴。
“玉白，递把尖嘴钳。”华昱头也没抬，左手腕的疤痕在火光里泛着淡红色——自从熔毁“深海一号”平台后，那道旧伤就总在阴雨天发烫，医生说是应激性神经反应。
沈玉白没动。他盯着华昱握着焊枪的手，看着金属熔池在他指尖绽开又凝固，突然意识到自己不仅听不清焊接声，连华昱的声音都像被浸在水里，模糊得抓不住。
“沈玉白？”华昱终于察觉到不对，放下焊枪转过身。他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金属碎屑，瞳孔里还残留着焊枪的火光，“发什么呆？”
沈玉白猛地回神，慌忙去工具箱里翻找尖嘴钳。亨廷顿的震颤让他指尖发飘，好几样工具从手里滑落，发出哐当的声响。这些声音在他听来异常遥远，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
“手又抖了？”华昱走过来，轻而易举地从工具箱里拿出尖嘴钳，“医生不是说基因治疗后震颤会减轻吗？”
沈玉白避开他的目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曾经能精准地操作显微镜，能绘制出毫米级的深海地图，现在却连一把钳子都握不稳，连最熟悉的声音都留不住。
“可能是累了。”他含糊地说，转身想往外走，却被华昱抓住了手腕。
华昱的手心带着焊枪的温度，烫得沈玉白一哆嗦。“你最近总是躲着我说话。”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上次护士来换药，你也没听见她喊你，是不是？”
沈玉白的心脏猛地一缩。他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每次没听清就装作在思考，每次华昱提高音量就说嫌他吵，却没想到还是被看出来了。
“有点耳鸣而己。”他试图抽回手，声音却因为心虚而发飘，“过几天就好了。”
华昱没松手。他盯着沈玉白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出自己的影子，还有一丝他再熟悉不过的慌乱。“是听不见了，对不对？”华昱的声音突然放轻，轻得像怕碰碎什么，“像上次在南极科考站那样，听不见风雪声，听不见冰裂的声音……”
沈玉白的嘴唇动了动，却没能说出一个字。南极的寂静还历历在目，那种全世界都被按下静音键的恐慌感，比神经痛更让他窒息。
“别担心。”华昱突然笑了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指尖的薄茧擦过耳廓，带来一阵细微的痒意，“我有办法。”
接下来的三天，华昱把自己关在了仓库里。沈玉白每天都能看到他从早忙到晚，焊枪的火光彻夜亮着，像一座孤独的灯塔。仓库里传出金属切割声、敲打声、电流的滋滋声，这些声音沈玉白大多己经听不清了，但他还是每天坐在仓库门口，看着那片跳动的火光，心里既踏实又不安。
第西天清晨，华昱拖着一个巨大的金属箱走了出来。箱子上还沾着未干的焊锡，散发着松香和机油混合的气味。他把箱子放在沈玉白面前，像献宝似的打开，里面是一个改装过的焊接面罩。
面罩的主体是钛合金材质，轻便却坚固，镜片是特制的防蓝光玻璃。最特别的是面罩内侧，靠近耳朵的位置装着两个小巧的金属片，连接着复杂的线路，一首延伸到面罩底部的电池盒。
“骨传导焊接面罩。”华昱拿起面罩，眼底闪着兴奋的光，“我拆了三个旧潜水头盔改的，把声音信号转换成振动，通过颞骨传到内耳，不用耳朵也能‘听’到。”
沈玉白看着那个面罩，喉咙突然有些发紧。他认出面罩的外壳是用那台旧潜水钟的舱门碎片做的，上面还留着他当年用激光雕刻的深海生物图案。
“试试？”华昱把面罩递给他。
沈玉白犹豫了一下，接过面罩戴在头上。钛合金的边缘贴着脸颊，微凉的触感很舒服。华昱帮他调整好松紧，然后按下了电池盒的开关。
“嗡——”
一阵轻微的振动从颞骨传来，像有只小蜜蜂在耳边振翅。沈玉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想摘下面罩，却被华昱按住了。
“别动，我试试焊接声。”华昱拿起焊枪，对着一块废钢板点了火。
瞬间，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灼痛深海：裂纹里生长的深蓝羁绊》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一阵清晰的振动顺着骨骼传到沈玉白的内耳，不是刺耳的滋滋声，而是一种低沉而有节奏的震颤，像远处传来的雷声，又像心脏在胸腔里跳动。他能“听”到火焰舔舐金属的声音，能“听”到熔池冷却的细微变化，甚至能“听”到华昱调整焊枪角度时的轻微动作。
“怎么样？”华昱关掉焊枪，声音带着期待的颤抖。
沈玉白摘下头盔，眼眶有些发热。他看着华昱，看着他鼻尖上沾着的焊锡，看着他因为熬夜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突然说不出话来。
“能听到吗？”华昱又问了一遍，语气里多了一丝不安。
沈玉白用力点头，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只能发出模糊的呜咽声。亨廷顿的震颤再次袭来，这一次，他却觉得那颤抖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温暖。
“我就说我能做到。”华昱笑了起来，笑容里带着孩子气的得意，“以后你不仅能听我焊接，还能‘听’鲸鱼唱歌，‘听’深海热液喷口的声音……”
他的话没说完，突然“嘶”了一声，猛地扔掉了手里的焊枪。沈玉白这才发现，刚才焊接时飞溅的火花点燃了华昱工装袖口的线头，一小簇火焰正在燃烧。
“别动！”沈玉白连忙扑过去，想拍灭火焰。
就在这时，华昱为了躲开他的动作，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电源箱。的电线瞬间短路，一道刺眼的电弧猛地窜了出来，像一条蓝色的毒蛇，朝着沈玉白的方向扑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慢了。
沈玉白能清晰地看到那道电弧的轨迹，看到它如何撕破空气，如何照亮华昱惊愕的脸。他听不见电弧爆发的巨响，世界在这一刻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只有那道蓝光在他眼前炸开，像一场盛大的烟火。
他下意识地闭上眼，却在闭眼的前一秒，看到了华昱的眼睛。
华昱的瞳孔因为惊愕而放大，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道跳跃的电弧，像两簇燃烧的火焰。那火焰如此明亮，如此灼热，仿佛要从他的瞳孔里跳出来，将整个世界都点燃。
“玉白！”
沈玉白感觉到华昱猛地扑过来，将他紧紧护在怀里。电弧击中了旁边的金属架，发出一声沉闷的爆鸣，但他听不见。他只能感觉到华昱的心跳，通过骨传导面罩传来剧烈的振动，像擂鼓一样敲在他的心上。
过了很久，华昱才松开他。他的头发被电弧燎焦了几缕，脸上沾着黑色的烟灰，眼神里却满是后怕。“你没事吧？有没有被打到？”他抓着沈玉白的肩膀，一遍遍地检查。
沈玉白摇了摇头，抬手摸了摸华昱的脸。他的指尖能感觉到华昱皮肤下的颤抖，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
“华昱。”沈玉白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好像……有点明白你的世界了。”
华昱愣住了：“什么？”
“你的世界里，声音总是很吵吧？”沈玉白的指尖滑过他的眼角，那里还残留着电弧的残影，“被催眠的指令声，林眉出事时的警报声，苏尧的威胁声……像个永远关不上的牢笼。”
他顿了顿，看着华昱的眼睛，轻声说：“但刚才，我在你的瞳孔里看到了火焰。”
“那时候我突然觉得，原来寂静这么烫。”
华昱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着沈玉白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深深的理解，像深海里的暖流，温柔地包裹住他。
他突然明白，沈玉白说的“烫”，不是指电弧的温度，而是指那些无法用声音传递的情感——担忧，后怕，还有那份藏在笨拙之下的，炽热的爱。
“以后不会再让你烫着了。”华昱轻轻抱住他，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我会把这牢笼，改成只属于我们的回音壁。”
沈玉白靠在他怀里，点了点头。他重新戴上那副骨传导面罩，按下了开关。这一次，他“听”到了华昱的心跳声，沉稳而有力，像他亲手焊成的焊缝，坚固得足以抵御一切风浪。
仓库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铁窗照在两人身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焊枪还躺在地上，电线冒着青烟，空气中弥漫着焦糊的味道，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即使世界陷入寂静，他们依然能“听”到彼此的声音，能感受到那份比火焰更炽热的，属于他们的频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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