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白第一次摔碎烧杯，是在一个下着冷雨的清晨。
他想给华昱泡杯热咖啡——华昱为了赶制外骨骼的最后零件，己经在工作室熬了三个通宵。烧杯里的热水刚倒到一半，亨廷顿氏症的震颤突然加剧，手腕像被无形的手猛拧了一下，玻璃器皿撞在金属台面上，碎裂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格外刺耳。
热水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一片细密的红痕。他却像没感觉到似的，只是盯着地上的玻璃碎片发呆。那只曾经能精准操作显微镜、能绘制毫米级深海地图的右手，现在连握紧一只杯子都做不到了。肌肉萎缩像潮水般吞噬着他的肢体，指尖的力量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就像沙漏里的沙，握不住，留不下。
“怎么了？”华昱的声音从工作室传来，带着熬夜后的沙哑。他推门出来时，额前的碎发被汗水粘在皮肤上，工装外套上沾着未干的焊锡，左手腕的疤痕在冷光下泛着青紫色——那是调试外骨骼动力系统时，被漏电的线路灼伤的新伤。
沈玉白慌忙用脚去蹭地上的碎片，动作因为慌乱而显得格外笨拙。“没事，手滑了。”他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华昱没说话，只是蹲下身，用镊子一片一片地夹起玻璃碎片。他的动作很稳，指尖灵活得不像个刚熬完通宵的人。沈玉白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突然觉得眼睛有些发酸——同样是手，华昱的能焊接钢铁，能制造精密仪器，而自己的，却连一只杯子都护不住。
“别捡了。”沈玉白抓住他的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华昱一哆嗦，“我来吧。”
华昱抬起头，看清了他手背上的红痕，眼神骤然沉了下去。“烫到了？”他拉过沈玉白的手，放在嘴边轻轻吹了吹，动作温柔得不像他。
“不疼。”沈玉白想抽回手，却被攥得更紧。
“跟我来。”华昱没再追问，只是拉着他走进工作室。
工作室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味道，墙上挂着密密麻麻的设计图，角落里堆着各种型号的零件。最显眼的是工作台上那个银色的金属支架，形状像人类的手臂，关节处闪烁着精密的光泽——那是华昱为他做的外骨骼。
“差不多了。”华昱把沈玉白按在椅子上，拿起那套外骨骼，“试试？”
外骨骼比沈玉白想象中要轻便，主要由钛合金制成，关节处用了弹性极好的记忆金属。华昱小心翼翼地帮他套在手臂上，调整好松紧，然后按下了动力舱的开关。
“嗡——”
轻微的震动从肘部传来，像有股温和的力量注入肌肉。沈玉白试着动了动手指，外骨骼的金属指节随之弯曲，精准地模仿着他的动作。他抬起手臂，原本沉重得像灌了铅的肢体，此刻却轻盈得仿佛能飞起来。
“这是……”沈玉白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神经感应系统。”华昱的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像个展示自己得意作品的孩子，“能捕捉你肌肉的微小电流信号，放大十倍传导到动力关节。你想做什么，它就跟着做什么。”
沈玉白看着自己“戴”着金属外壳的手，突然想去拿桌上的螺丝刀。念头刚起，外骨骼的金属手指就灵活地伸了过去，稳稳地握住了那把小巧的工具。
他的眼眶瞬间热了。
这些天，他看着华昱在工作室里熬红了眼，看着他手指被焊枪烫出一个又一个水泡，看着他对着一堆报废的零件低声咒骂，却从没想过，他在偷偷做这样一件事。一件能让他重新“握住”东西的事。
“华昱……”沈玉白的声音哽咽着，说不出完整的话。
“还能再改进。”华昱用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动力续航还不够，关节灵活性也能再提升。等完善了，你就能自己吃饭、翻书，甚至……”
他顿了顿，眼神暗了下去。“甚至能重新拿起你的地质锤。”
沈玉白知道他没说出口的是什么。他曾经是最年轻的海洋地质学家，地质锤是他最亲密的伙伴。可现在，别说地质锤，就连一支笔，他都快握不住了。
“己经很好了。”沈玉白用那只套着外骨骼的手，轻轻碰了碰华昱的脸颊。金属指节微凉，却精准地描摹着他的轮廓，“真的，很好了。”
华昱握住他的机械手，贴在自己脸上，闭上眼睛。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渗进来，却奇异地让他感到安心。“以后，我就是你的‘扳手’，你想拧哪里，我就往哪里使劲。”
沈玉白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有了外骨骼，沈玉白的生活确实方便了很多。他能用机械臂自己吃饭、喝水，甚至能翻着看那些厚重的海洋地质图册。华昱每天都会花两个小时帮他调试设备，根据他的肌肉状态调整动力参数，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
但沈玉白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别扭。那只机械臂太精准，太有力，精准得不像属于自己，有力得让他感到恐惧。有时夜里醒来，他会盯着那只银色的手臂发呆，觉得那像个不属于自己的异物，冰冷地附着在皮肤上，提醒着他正在失去的一切。
那个夜晚，沈玉白又一次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他掉进了深海钻井平台的裂缝里，在“人人书库”APP上可阅读《灼痛深海：裂纹里生长的深蓝羁绊》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renrenshuku.com人人书库的全拼.com即可访问APP官网西周是漆黑冰冷的海水。他想抓住华昱伸出的手，却怎么也抬不起胳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不断下沉，首到被黑暗彻底吞噬。
冷汗浸透了睡衣，神经痛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无数根钢针在扎他的骨髓。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熟睡的华昱。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左手腕的疤痕在暗光里若隐若现。
这些天，华昱为了完善外骨骼，几乎没怎么合过眼。眼下的乌青重得像被人打了一拳，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看起来疲惫又脆弱。
沈玉白慢慢抬起那只套着外骨骼的手臂。月光照在金属外壳上，反射出冷冽的光泽。他盯着自己的机械手指，看着它们灵活地弯曲、伸展，突然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他伸出机械臂，轻轻环住了华昱的脖子。
金属关节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华昱似乎被惊动了，眉头微微皱了一下，却没有醒。沈玉白的心脏狂跳起来，手指不受控制地收紧了些。
外骨骼的动力系统开始运转，发出轻微的嗡鸣。金属臂圈得越来越紧，华昱的呼吸逐渐变得急促。他终于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沈玉白那双毫无焦点的眼睛。
“玉白？”华昱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你在干什么？”
沈玉白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华昱，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恐惧、迷茫、愤怒，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渴望。他控制着机械臂，又收紧了一些。
“这样抱你……”沈玉白的声音很轻，像梦呓一般，“你会疼吗？”
华昱的瞳孔骤然收缩。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脖子上的压力，冰冷的金属贴着皮肤，那种坚硬的、毫无温度的触感让他莫名地心慌。但他更慌的是沈玉白的眼神，那种仿佛灵魂出窍般的空洞。
“玉白，松开。”华昱的声音尽量平稳，他没有挣扎，怕刺激到沈玉白，“你弄疼我了。”
沈玉白的动作顿了顿，眼神似乎有了一丝清明。他看着华昱微微皱起的眉头，看着他因为缺氧而泛红的脸颊，突然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猛地松开了机械臂。
外骨骼的动力系统停止运转，金属臂无力地垂了下去。沈玉白像是突然找回了自己的意识，看着自己的机械手，又看看华昱脖子上那圈淡淡的红痕，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对不起……”他慌乱地想取下外骨骼，手指却因为紧张而不听使唤，“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
他只是想知道，这样坚硬的、冰冷的、不属于自己的触碰，是否也能让华昱感受到一点什么。是疼，是痒，还是和他一样的，被异物附着的恐惧？
华昱抓住了他的机械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他的手心很烫，透过冰冷的金属，传到沈玉白的皮肤上，也传到了他的心里。
“我知道。”华昱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他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沈玉白的脸颊，指尖的薄茧擦过他的眼角，那里还挂着未干的泪痕。“你是不是害怕了？”
沈玉白的嘴唇哆嗦着，点了点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它太硬了……太凉了……”他哽咽着说，“我感觉不到它……又好像……它要把我的胳膊吃掉了……”
华昱把他紧紧抱在怀里，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另一只手握着他的机械手，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动物。“不会的。”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它是你的一部分，就像你的手，你的脚，你的眼睛。它不会吃掉你，它会保护你。”
沈玉白埋在他怀里，闻着他身上熟悉的机油味，听着他有力的心跳，慢慢平静下来。神经痛还在隐隐作祟，但心里的恐慌却一点点散去了。
“华昱。”沈玉白的声音闷闷的，“以后……你教我用它好不好？”
“好。”华昱毫不犹豫地答应，“我教你用它写字，用它画画，用它……”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温柔的笑，“用它抱我。”
沈玉白抬起头，看着他眼里的笑意，突然也笑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笑容却像雨后初晴的阳光，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个夜晚，他们没有再睡觉。华昱耐心地教沈玉白如何精确控制外骨骼的力量，从轻轻握住一根羽毛，到稳稳地抱起一个枕头。沈玉白学得很认真，虽然偶尔还是会出错，但眼神里的恐惧渐渐被好奇和专注取代。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时，沈玉白用机械臂轻轻环住了华昱的腰。这一次，力道刚刚好，温暖而安稳。
“你看。”沈玉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小小的得意，“不疼吧？”
华昱笑着摇头，反手把他抱得更紧。“不疼。”他说，“很舒服。”
窗外的雨己经停了，阳光洒满房间，给那只银色的机械臂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沈玉白看着自己的金属手，突然觉得，也许这样也不错。
即使失去了原本的力量，即使要依赖冰冷的机械，只要身边有这个人，有这份无论用什么方式都能传递过来的温暖，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因为爱从来都不是靠手来拥抱的，而是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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