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舱的铁锈味里混着海水的腥气，像华昱左手腕那道旧伤发炎时的味道。沈玉白蜷缩在临时焊成的氧舱里，听着外面海浪拍打船身的闷响，机械手指无意识地着舱壁上的焊缝——那些细密的鱼鳞纹是华昱的手笔，他总说这样受力最均匀，就像深海鱼的鳞片，能扛住千钧水压。
“还有三个小时进公海。”华昱猫着腰钻进氧舱，工装裤膝盖处磨出了破洞，露出的皮肤上沾着黑黢黢的油污。他反手扣上舱门，气压阀发出轻微的嘶鸣，将货舱里的嘈杂隔绝在外。“刚才听见巡逻的脚步声，估计是查偷渡的。”
沈玉白抬起头，透过防雾面罩看着他。华昱的额角贴着块纱布，是昨天焊氧舱时被飞溅的铁屑烫伤的，暗红色的血渍己经浸透了纱布边缘。沈玉白伸出机械臂，指尖轻轻碰了碰那块纱布，金属关节的嗡鸣在狭小的舱内格外清晰。
“没事。”华昱抓住他的机械手按在自己掌心，掌心的温度透过冰冷的金属传过来，“比被苏尧的人追着打要轻多了。”
提到苏尧，舱内的空气骤然凝固。三天前，他们在医院收到匿名邮件，附带着华父签署的“意外死亡授权书”，受益人那一栏赫然填着华昱的名字。邮件里还夹着张照片：苏尧倒在金库的血泊里，手里紧紧攥着半张贪污证据的碎片。
“他想让我们内讧，然后一个个除掉。”华昱的声音沉得像深海的铅块，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锡纸包，里面是几块压缩饼干，“先垫垫，到了南美再给你做海鲜粥。”
沈玉白没有接。他看着华昱左手腕的疤痕，那里在货舱的应急灯下泛着青紫色——自从决定偷渡，那道被催眠控制的旧伤就没好过，时常在深夜烫得他辗转反侧。沈玉白用机械指节在华昱掌心写：值得吗？
“什么值得不值得。”华昱把饼干塞进他手里，自己也拿起一块嚼着，“总比留在这儿当他的靶子强。再说，”他顿了顿，眼神软下来，“南美有最好的亨廷顿症研究中心，说不定能让你……”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口，但沈玉白懂。他们都在赌，赌这趟叛逃能换来一线生机，赌那片陌生的大陆能容下两个满身伤痕的人。
氧舱是华昱用货舱里废弃的油罐改的。他拆掉了自己的潜水服抗压层，又从废弃的集装箱上割下钛合金板，连夜焊成这个密封空间。舱壁上挂着台小型制氧机，是他从医院偷偷带出来的，显示屏上跳动的数字证明着这里是货舱里唯一的净土。
“睡会儿吧。”华昱调整好制氧机的流量，把自己的工装外套脱下来盖在沈玉白身上，“到公海我叫你。”
沈玉白点点头，却没有闭眼。他看着华昱靠在舱壁上，头一点一点的，显然是熬得太狠了。这些天他几乎没合过眼，白天要躲避追查，晚上要改装氧舱，眼里的红血丝比焊枪的火花还要密集。
机械臂突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是亨廷顿的震颤在作祟。沈玉白慌忙用另一只手按住，却不小心碰掉了华昱放在旁边的焊枪。金属落地的脆响惊醒了华昱，他猛地抬头，眼里还带着未散的睡意。
“又抽了？”华昱扶住他的肩膀，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肌肉的痉挛，“止痛药还有吗？”
沈玉白摇了摇头，在他掌心写：省着点。他们带的药不多，必须留到最关键的时候。
华昱没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颤抖的机械臂。他的动作很轻，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掌心的温度透过金属一点点渗进来，奇异地抚平了肌肉的抽搐。
“别怕。”华昱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让人安心的魔力，“有我在。”
不知过了多久，货舱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外面传来水手的惊呼，还有货物倒塌的巨响，整艘船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抓住，在空中疯狂地摇晃。
“怎么回事？”沈玉白的心脏骤然收紧。
华昱猛地站起来，掀开舱门上的观察窗往外看。漆黑的货舱里，应急灯忽明忽暗，堆放的集装箱在剧烈的晃动中发出刺耳的摩擦声，像随时会坍塌的巨兽。
“是风暴！”华昱的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比预报的早来了西个小时！”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更猛烈的颠簸。沈玉白被甩得撞在舱壁上，头磕在金属棱角上，疼得眼前发黑。机械臂不受控制地挥舞着，差点打碎舱内的压力表。
“抓好！”华昱扑过来按住他，用绳子把他固定在舱壁的扶手上。外面的风雨声越来越大，夹杂着木板断裂的脆响，整艘船仿佛要被撕成碎片。
就在这时，氧舱突然发出一声刺耳的金属撕裂声。沈玉白惊恐地发现，靠近舱门的位置裂开了一道缝隙，冰冷的海水正从缝隙里疯狂地涌进来，在舱底积起小小的水洼。
“该死！”华昱咒骂了一句，扑过去用身体堵住裂缝。冰冷的海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冻得他牙关打颤，“是刚才撞的，焊缝裂开了！”
沈玉白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看着不断上涨的海水，看着华昱死死抵在裂缝上的背影，突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恐慌。亨廷顿的震颤在极度的恐惧中达到了顶峰，全身的肌肉都在疯狂地痉挛，像有无数条毒蛇在啃噬他的骨髓。
“玉白！稳住！”华昱察觉到他的异样，回头时正好看到沈玉白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翻白，嘴角溢出了白色的泡沫。
是癫痫发作。
华昱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想去拿急救药，可身后的裂缝还在不断涌进海水，一旦离开，整座氧舱都会在几分钟内被淹没。
“玉白！看着我！”华昱嘶吼着，声音在风雨声中显得格外微弱，“深呼吸！跟我一起！”
沈玉白根本听不见。他的意识己经陷入混沌，身体像被按在滚烫的铁板上，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着疼痛。抽搐中，他的机械臂猛地撞在舱门上，本就开裂的舱门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裂缝瞬间扩大了数倍！
“不要！”华昱目眦欲裂。
汹涌的海水像脱缰的野兽，从扩大的裂缝里咆哮着冲进来。华昱下意识地用后背挡住水流，却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在地。冰冷的海水瞬间没过了他的膝盖，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冻得他血液都快凝固了。
“咳……咳咳……”沈玉白在抽搐中被海水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华昱挣扎着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裂缝。他用肩膀顶住变形的舱门，双脚死死蹬住对面的舱壁，全身的肌肉都在尖叫着抗议。可裂缝还在扩大，冰冷的海水不断冲刷着他的身体，带走他仅存的体温。
“玉白！过来帮忙！”华昱嘶吼着，声音因为用力而变得沙哑。
沈玉白的抽搐还在继续，但意识己经有了一丝清明。他看着华昱在海水中艰难支撑的背影，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暴起的青筋，突然用尽全身力气，连滚带爬地扑过去。
他伸出机械臂，死死抓住舱门的把手，试图将它拉回来。可外骨骼的动力在低温下大打折扣，无论他怎么用力，舱门都纹丝不动。
“用这个！”华昱突然喊道，腾出一只手，从腰间解下焊枪的电缆。
沈玉白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接过电缆，用机械臂将其紧紧缠绕在舱门的把手和旁边的扶手上，然后打了个死结。华昱趁机用力一推，舱门终于有了一丝回移的迹象。
就在这时，又一阵巨浪袭来。整艘船猛地倾斜，货舱里的集装箱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朝着氧舱的方向滑过来。
“快躲开！”华昱嘶吼着，猛地推开沈玉白。
沈玉白被推得撞在舱壁上，看着那个集装箱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向裂缝。他以为华昱会躲开，可他没有。
华昱用自己的肋骨，死死抵住了那道不断扩大的裂缝。
“咔嚓”一声脆响，清晰地传入沈玉白耳中。那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华昱闷哼一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冷汗混合着海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沈玉白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华昱！”沈玉白疯狂地扑过去，想用机械臂把他拉开，却被华昱用尽全力推开。
“别碰我！”华昱的声音嘶哑得像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再动……再动我们就一起死！”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左手腕的疤痕在应急灯下红得像要滴血。那道疤痕下的神经被剧烈的疼痛刺激着，催眠的阴影在他眼底一闪而过，却被他用更强大的意志压了下去。
“听着……”华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鲜血从他的嘴角溢出来，滴在冰冷的海水中，“电缆……缠住我的腰……把我和舱门绑在一起……”
沈玉白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他看着华昱胸前不断扩大的血渍，看着他因为剧痛而扭曲的脸，手抖得连电缆都握不住。
“快点！”华昱嘶吼着，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想让我们都淹死在这里吗？！”
沈玉白咬紧牙关，用机械臂抓起电缆，一圈一圈地缠绕在华昱的腰间。金属关节的嗡鸣与华昱压抑的痛哼交织在一起，像一首绝望的悲歌。
电缆绑好的瞬间，又一阵巨浪袭来。舱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发出刺耳的呻吟，华昱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更多的鲜血从他嘴角涌出。
“撑住……”沈玉白用机械臂按住华昱的肩膀，在他掌心用力地写，“我们能撑住……”
华昱看着他，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血沫，却异常灿烂，像深海中绽放的磷光。“我知道……”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雨声吞没，“有你在……我撑得住……”
不知过了多久，风暴终于渐渐平息。货舱里的晃动越来越轻微，涌进来的海水也慢慢退去，只留下满地狼藉。
华昱靠在舱门上，脸色苍白得像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沈玉白跪在他身边，用机械臂小心翼翼地探向他的肋骨，指尖能清晰地感觉到骨骼的错位。
“华昱……”沈玉白的眼泪滴在他的脸上，“醒醒……风暴停了……”
华昱缓缓睁开眼睛，眼神涣散，却在看到沈玉白的瞬间有了一丝清明。“没……没砸到你吧？”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沈玉白用力摇头，在他掌心写：我没事。你怎么样？
“死不了……”华昱笑了笑，牵动了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就是……肋骨断了几根……小意思……”
沈玉白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解开缠绕在他腰间的电缆，小心翼翼地将他扶起来。华昱的身体很沉，几乎完全靠在他身上，温热的血透过衣服渗过来，染红了沈玉白的病号服，像开了一朵妖艳的花。
“回……回氧舱……”华昱的声音越来越低，“还有……还有两个小时到公海……”
沈玉白点点头，用尽全身力气，将他半扶半抱地弄回氧舱。他清理好华昱的伤口，用带来的急救包做了简单的固定，然后坐在他身边，紧紧握住了他没有受伤的手。
舱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透过货舱顶部的缝隙，能看到一丝微弱的晨光。华昱靠在沈玉白的肩膀上，呼吸渐渐平稳，显然是累得昏睡过去了。
沈玉白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左手腕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突然伸出机械臂，轻轻环住了他的肩膀。金属的凉意与华昱身体的温度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和谐。
他低下头，在华昱的耳边轻声说，尽管知道他听不见，也知道自己发不出声音：
“我们回家了。”
氧舱外，货轮鸣响了汽笛，悠长的声音穿过风雨，带着新生的希望，驶向遥远的天际。舱内，两个伤痕累累的人相互依偎着，像两艘在风暴中幸存的方舟，彼此是对方唯一的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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