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船上的柴油味混着咸腥的海风，钻进沈玉白的鼻腔时，他正趴在颠簸的甲板上，机械臂死死按住胸口。心脏起搏器的电极片在皮肤下隐隐发烫，像华昱左手腕那道旧伤在阴雨天的灼痛——那是被父亲催眠控制后留下的印记，总在危险临近时跳得格外急躁。
“又不舒服了？”华昱的声音从骨传导面罩里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像隔着一层被海水泡涨的木板。他正蹲在船尾，用手摸索着修补渔网，指尖的薄茧勾住渔线，拉出细碎的声响。
沈玉白的机械臂在潮湿的木板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没事。”亨廷顿氏症的震颤让他连最简单的字都写不规整，笔画像被狂风揉皱的海草，纠缠在一起。
华昱没再追问。骨传导面罩传来他调整呼吸的节奏，一长一短，像在打某种隐秘的暗号。沈玉白知道他在担心——自从三天前用心脏共振熔断炸弹引信后，起搏器的阈值就变得极不稳定，有时一个轻微的颠簸，都能让他疼得蜷缩成一团。
“把面罩戴上。”华昱突然说，摸索着朝他这边挪过来。他的裤脚还在滴水，刚才为了加固船锚，整个人差点栽进海里，幸好沈玉白用机械臂及时拉住了他。
沈玉白乖乖戴上面罩，冰凉的金属贴在颧骨上，传来华昱指尖敲击的震动：“嗒…嗒嗒…嗒”——是摩斯密码里的“安”字。这是他们最近发明的交流方式，华昱说骨传导的震动比声呐更私密，连海浪都偷听不到。
“你在写什么？”沈玉白的机械臂按住华昱的手腕，感觉到他还在面罩内侧轻轻敲击。
“没什么。”华昱的耳朵微微发红，左手腕的疤痕在夕阳下泛着淡红，“试试面罩灵不灵。”
沈玉白没拆穿他。从昨天起，华昱就总在摆弄这个旧面罩，有时是用砂纸打磨内侧的麦克风，有时是用焊枪补焊裂缝。刚才他趴在舱底休息时，分明听到了细微的金属敲击声，像有人在黑暗里偷偷写着什么。
深夜的风浪突然变大。沈玉白被颠簸惊醒时，发现华昱不在身边。骨传导面罩里传来断断续续的震动，像是焊枪在金属上灼烧的声音。他挣扎着爬起来，机械臂在舱门后摸到一片冰凉的液体——是海水，顺着甲板的缝隙渗了进来。
“华昱？”沈玉白的心脏骤然收紧。他摸到墙角的应急灯，打开的瞬间，看到华昱正蹲在船舷边，背对着他，手里握着那把改装过的焊枪。
蓝白色的火焰在风雨中跳跃，照亮了他面前的一块薄钢板。沈玉白的瞳孔猛地收缩——钢板上，正被一点点焊出歪歪扭扭的字迹，是他的名字，“沈玉白”三个字的笔画里，还缠着细小的波浪纹，像被海水浸泡的样子。
“你在干什么？”沈玉白的机械臂抓住他的肩膀，金属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卡顿声。
华昱的焊枪猛地一顿，火星溅在他手背上，烫出个细小的水泡。“醒了？”他转过身，脸上沾着黑色的焊渣，笑容在应急灯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想给你焊个东西。”
沈玉白看向那块钢板。除了他的名字，旁边还有一串更小的字，是用针尖大小的焊点组成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东经38°，北纬25°17'”——是苏尧临死前说的那个坐标，华昱最终没有去的地方。
“为什么焊这个？”沈玉白的机械臂轻轻抚过那些滚烫的焊点，金属的余温透过指尖传来，像华昱掌心的温度。
“怕忘了。”华昱关掉焊枪，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医生说我的记忆可能会越来越差，尤其是被催眠过的部分…我怕有一天，连你的名字都记不清。”
沈玉白的眼眶突然热了。他想起昨天在船舱里找到的药瓶，标签上写着“抗记忆衰退剂”，是华昱偷偷托人买的。这个总是把强硬挂在脸上的人，原来也会害怕，害怕有一天在黑暗里，连唯一能依靠的记忆都会失去。
“不会的。”沈玉白的机械臂环住他的脖子，把脸贴在他沾满焊渣的胸口，“我会每天告诉你一次。”
华昱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用没受伤的左手回抱住他。骨传导面罩传来他心脏的跳动，沉稳而有力，像深海钻井平台的桩基，牢牢扎根在漆黑的海床上。
“其实…”华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刚才在给你写情书。”
沈玉白愣住了。
“用骨传导的频率写的。”华昱笑了笑，指尖在他后背轻轻敲击，传递着摩斯密码的震动，“嗒嗒…嗒…嗒嗒嗒”——是“爱”字。“这样即使你听不见，也能通过骨头感觉到。”
沈玉白的机械臂收紧了些。他想起华昱这些天的反常：总在面罩内侧敲敲打打的手指，舱底藏着的那些写满密码的草稿纸，还有刚才焊在钢板上的名字…原来这个不善言辞的工程师，一首在用自己的方式，笨拙地诉说着爱意。
“我收到了。”沈玉白用机械臂在他背上写字，一笔一划，格外用力，“用我的骨头，收到了。”
风浪不知何时小了下去。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将海面染成温柔的粉紫色。华昱把那块焊好的钢板小心地收进舱底，像藏起一件稀世珍宝。沈玉白看着他的动作，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华昱也是这样，把一块焊坏的零件宝贝似的收起来，说“失败的焊缝里藏着下次成功的密码”。
“其实…”沈玉白的机械臂拉住他，在他掌心慢慢写，“我也有东西给你。”
他从轮椅侧面的储物袋里摸出个小小的金属盒，打开后，里面是枚用钛合金焊成的戒指，戒圈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小点——是用骨传导频率记录的心跳图谱，是他昨天趁着华昱睡觉，用机械臂一点点焊上去的。
“那天共振的频率。”沈玉白的机械臂有些发颤，“我把它焊成戒指了，戴在手上，就像…就像我的心跳一首在你身边。”
华昱的呼吸猛地顿住。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地抚过那些细小的焊点，像是在触摸某种神圣的图腾。“戴在哪只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无名指。”沈玉白把戒指套在他左手的无名指上，大小刚刚好，“和你的焊接环配成一对。”
华昱的左手猛地握紧，像是怕这枚戒指会飞走。沈玉白能感觉到他指节的颤抖，能看到他眼角滑落的泪珠，在晨光中折射出细碎的光。
“玉白…”华昱的声音带着哽咽，“我们会不会…有一天连这样都做不到了？”
沈玉白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的身体越来越差，说不定哪天就再也动不了机械臂；华昱的记忆在衰退，也许很快就认不出这些密码。他们就像两艘在暗礁区航行的破船，随时可能撞上命运的冰山。
“那我们就把密码刻在骨头里。”沈玉白的机械臂按住他的胸口，感受着那里沉稳的跳动，“你的心跳记得我的频率，我的骨头记得你的密码，这样就算忘了一切，身体也会记得。”
华昱没再说话，只是把他紧紧抱在怀里。骨传导面罩传来他轻轻的敲击声，一段很长很长的摩斯密码，沈玉白靠着震动一点点辨认——是华昱在念他昨天焊在钢板上的情书，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轻轻敲打在他的骨头上，再顺着血液流进心脏，和那里的跳动融为一体。
天边的朝阳终于挣脱云层，将海面染成一片金红。远处传来渔船的马达声，模糊而遥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沈玉白靠在华昱怀里，听着骨传导面罩里传来的震动，突然觉得，那些所谓的黑暗和寂静，其实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阻碍。
因为爱从来都不需要眼睛去看，不需要耳朵去听，甚至不需要语言去说。它可以是骨头上的震动，是金属里的密码，是心跳与电流的共振，是两个残缺的灵魂在绝境中，为彼此创造的，独一无二的共鸣方式。
就像此刻，海浪拍打着船身，朝阳温暖着皮肤，骨传导面罩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摩斯密码，而他们的心跳，正以一种无人能懂的频率，在这片蔚蓝的海面上，谱写着一封永远不会褪色的情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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