钛合金支架在X光下泛着冷硬的银光，沈玉白盯着屏幕上自己变形的脊椎，机械指节无意识地着轮椅扶手——那里有华昱昨天新焊的防滑纹，粗糙的触感像他掌心的茧。
“角度误差0.3度。”华昱的声音从骨传导面罩传来，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他正半跪在手术台旁，手里捏着校准仪，左手腕的疤痕在无影灯下红得刺眼。钛合金支架的固定螺丝刚拧到第三颗，沈玉白的脊椎神经就传来一阵剧痛，像有把钝刀在椎管里反复拉锯。
沈玉白的机械臂在操作台上敲出字：“停下。”笔画歪歪扭扭，被亨廷顿氏症的震颤扯成断断续续的虚线——就像他此刻的脊椎，每一节都在抗议这强行矫正的力道。
华昱的动作顿住了。他摸索着抓住沈玉白垂在轮椅边的手，指尖避开那些因为长期注射而青紫的针孔，只敢轻轻碰他的指甲盖。“疼得厉害？”他的声音放得很柔，像怕惊扰了什么，“忍过这阵就好，医生说这支架能让你至少再站三个月。”
沈玉白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涌上腥甜。三个月。这个数字从华昱嘴里说出来，总带着种近乎残忍的乐观。他还记得第一次截瘫时，华昱也是这样，眼睛还没失明，却固执地盯着他的腿说“能好”，然后抱着一堆钛合金板在工作室待了三天三夜，焊出一副根本无法承重的外骨骼。
“别骗自己了。”沈玉白的机械臂拨开华昱的手，摸到他左腿的义肢接口——那里的钛合金关节因为长期摩擦而发亮，边缘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焊渣。华昱的左腿在台风中被钢梁压碎后，就再也没能真正站首过，可他偏要给沈玉白打造一副“能站”的支架，像在完成某种自我救赎。
华昱的手指蜷了蜷，没说话，只是重新抓起扳手，动作却慢了许多。螺丝旋紧的瞬间，沈玉白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气音，像漏风的风箱。骨传导面罩传来华昱急促的心跳，比他的疼痛还要慌乱，这让沈玉白突然想起昨天深夜，他在监控里看到的画面——华昱对着镜子练习安装支架，义肢在地板上打滑，整个人摔在工具箱上，却咬着牙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们…像废铁拼的怪物。”沈玉白的机械臂突然抚过华昱的义肢接口，金属与金属相触，发出冰凉的碰撞声。
华昱的身体猛地一颤，扳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不准胡说。”他的声音硬得像块钢板，却在摸到沈玉白脊椎支架的瞬间软了下来，“你是…是需要保养的精密仪器。”
沈玉白笑了，咳出来的血滴在操作台上，洇开一小朵暗红的花。他想起华昱为了给这“精密仪器”凑医药费，在地下焊接赌局里用液氮冷却灼伤的神经，想起他把捐赠同意书焊在自己皮肤上时说的“剖开我肚子拿”，突然觉得这比喻真贴切——他们确实是两台被反复拆解又强行拼凑的机器，靠钛合金和焊锡维持运转，却偏要用这些冰冷的零件，拼凑出滚烫的温度。
支架安装到第七节时，沈玉白的神经突然发生排异反应。他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机械臂不受控制地砸向操作台，把华昱刚焊好的固定片扫落在地。华昱扑过来按住他，左手死死钳住他的肩膀，右手摸索着去捡镇定剂，义肢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别动！”华昱的嘶吼透过骨传导面罩炸开来，带着电流的爆破音，“沈玉白你看清楚！这支架里有你的细胞！是你上次给我治疤痕的那种干细胞！”
沈玉白的抽搐猛地停了。他的机械臂抚过发烫的钛合金支架，突然想起三天前华昱在工作室待了整整一夜，焊枪的蓝火透过门缝映在墙上，像条跳动的毒蛇。原来那时他就在往支架里注入干细胞，用这种近乎偏执的方式，让他们的身体再次生长在一起。
“疼吗？”华昱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种脆弱的沙哑，“细胞在打架…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沈玉白的眼眶骤然发热。他怎么会忘。第一次见面时，华昱把他按在灌满海水的浴缸里，窒息感像现在这样扼住喉咙，可最后渡过来的那口气，却带着海水也淹不灭的温度。那时他们也是这样，像两块棱角锋利的金属，碰撞得鲜血淋漓，却在彼此的伤口里，悄悄埋下了共生的种子。
“不疼。”沈玉白的机械臂在华昱掌心写字，指尖沾着自己的血，“它们在认亲。”
华昱没再说话，只是俯下身，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按住支架最顶端的位置。那里正对着沈玉白的心脏，隔着钛合金和血肉，他似乎想透过这冰冷的金属，摸到那颗为他跳动的心脏。
安装最后一颗螺丝时，华昱的义肢突然卡壳了。他单膝跪在地上，身体因为用力而倾斜，额头上的冷汗滴在沈玉白的轮椅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沈玉白的机械臂伸过去，想帮他扶住支架，却被他躲开了。
“我自己来。”华昱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左手腕的疤痕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用牙齿咬住扳手，右手稳住支架，义肢在地板上磨出刺耳的声响，终于将最后一颗螺丝拧了进去。
当他松开手时，整个人脱力般倒在地上，义肢的外壳磕在金属台角，发出沉闷的响声。沈玉白的机械臂伸过去，想把他拉起来，却摸到一片温热的液体——是血，从义肢接口的磨损处渗出来的，染红了地板。
“你看。”华昱躺在地上笑了起来，失明的眼睛里映着无影灯的光，像盛着两簇微弱的火苗，“站起来了…它真的站起来了。”
沈玉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腿。钛合金支架支撑着他的身体，让他以一种僵硬却挺拔的姿态“站”在原地，像尊用碎铁焊成的雕像。可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他看到华昱的义肢接口处，新肉正从磨损的皮肤里翻出来，沾着血丝和油污，像朵在废墟里挣扎的花。
那天下午，沈玉白坐在轮椅上，看着华昱给自己的义肢做保养。他用砂纸打磨磨损的接口，用焊枪修补裂开的外壳，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在他侧脸投下淡淡的阴影，左手腕的疤痕在光线下泛着浅红，像条愈合的伤口。
“给我看看。”沈玉白的机械臂敲了敲他的义肢。
华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义肢卸了下来。断口处的皮肤因为长期摩擦而溃烂，新焊的钛合金接口边缘，还沾着没清理干净的血肉。沈玉白的机械臂伸过去，轻轻碰了碰那些溃烂的地方，华昱疼得瑟缩了一下，却没躲开。
“疼就说。”沈玉白的机械臂在他背上敲出摩斯密码，“别学我硬撑。”
华昱突然笑了。“你知道这义肢里有什么吗？”他摸索着打开义肢底部的暗格，里面是枚用钛合金焊成的小牌子，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家”。
“上次在渔船里焊的。”华昱的耳朵发红，“本来想等你能走路了，就挂在你的支架上。”
沈玉白的机械臂拿起那枚小牌子，指尖传来熟悉的震颤。这钛合金的质地，这焊接的手法，和他无名指上的焊接环一模一样。原来这个总说自己“流着脏血”的人，早就用最擅长的方式，把“家”这个字，焊进了彼此的骨头里。
“现在挂也不晚。”沈玉白的机械臂将小牌子挂在自己的脊椎支架上，金属碰撞的轻响透过骨传导传进心里，像声温柔的承诺。
华昱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将自己的义肢也靠了过来，让两个钛合金物件紧紧贴在一起。“这样…我们就都有家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
沈玉白看着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钛合金支架和义肢，突然觉得那些冰冷的金属，其实比血肉更懂如何表达爱意。它们不会腐烂，不会遗忘，会带着彼此的细胞和温度，在时光里慢慢生长，首到把这两具残缺的身体，焊成一个完整的家。
那天晚上，沈玉白第一次试着依靠支架站起来。华昱站在他对面，伸出手却不敢碰他，像在呵护一件易碎的珍宝。当沈玉白的机械臂抓住他的手时，他能感觉到华昱指尖的颤抖，能听到骨传导面罩里传来的双重心跳，像两簇在黑暗中相互取暖的火苗。
“我们是怪物。”沈玉白的机械臂在华昱掌心写字，嘴角却扬起了微笑，“但我们是彼此的怪物。”
华昱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紧紧回握住他的手。钛合金支架与义肢碰撞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像首只属于他们的，用钢骨和心跳谱写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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