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市的“估价”
鸡叫第三遍时，小栓爹的烟袋锅在门槛上磕出火星，火星落在冻硬的泥地上，瞬间就灭了。他盯着柴房那扇虚掩的门，眉头拧成个疙瘩——昨儿个把这死丫头扔进雪窝子，原以为天亮就能捡具硬邦邦的尸首，没成想柴房里竟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命比茅坑里的石头还硬。”他啐了口唾沫，往冻裂的手心里哈了口白气。断粮己经三天，小若饿得首哭，木香的奶水早就没了，眼瞅着就要熬不过这个冬天。他摸了摸怀里仅剩的半块窝头，那是留给小栓的，至于柚柚……他眼珠一转，烟袋锅在掌心敲得邦邦响。
柴房里，柚柚正把最后一把干野菜塞进嘴里。野菜早被冻干了，嚼起来像吞锯末，刺得喉咙生疼。她怀里抱着那只捡来的破布娃娃，娃娃的胳膊早就掉了一只，脸上的补丁也磨得发亮，可只有抱着它，夜里冻得发抖时，才觉得有个伴儿。听见外面的动静，她赶紧把布娃娃塞进怀里，缩到草堆最深处。
“出来！”粗粝的嗓音撞在柴房的土墙上，小栓爹掀开门帘，冷风裹着雪沫子灌进来，打得柚柚脸颊生疼。他一把薅住柚柚的胳膊，那力道像是要把骨头捏碎，“跟我去镇上！”
柚柚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得她眼眶发红。镇上的集市她去过两次，都是被爹拽着去给人看货——去年她被带去给张屠户家看，人家嫌她是哑巴，没要。这次……她不敢想，只觉得心口像压了块冰。
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似的。柚柚被小栓爹拽着，踉跄地跟在后面，破棉袄的棉絮从撕开的口子钻出来，在风里飘成碎絮。路过药铺时，她看见门槛上坐着个讨饭的老婆婆，怀里抱着个冻僵的孩子，心里猛地一缩。
集市东头的歪脖子树下，李牙子正揣着手跺脚。他看见小栓爹，脸上堆起褶子：“张老哥，这丫头片子还活着？”小栓爹把柚柚往前一推，粗声粗气地说：“你瞧瞧，能干活，不费粮。”
李牙子蹲下身，捏了捏柚柚的胳膊，又拽开她的手看。柚柚的手冻得又红又肿，冻疮裂开的口子结着黑痂，可指甲缝里干干净净——她总偷偷在河边洗手，好像这样就能洗去身上的“晦气”。“七岁？”李牙子眯着眼，“看着像五岁的，瘦得没三两肉。”
“能长！”小栓爹急了，用手比划着，“地里的活、家里的活，啥都能干！你看这手脚，利索着呢！”他抓起柚柚的手腕，往李牙子面前送，那架势，像是在展示一头刚逮来的牲口。
柚柚看着李牙子眼里的算计，那眼神和村里屠夫看猪时一模一样。她突然想起去年被卖掉的二丫，被塞进黑布蒙着的马车时，二丫的哭声撕心裂肺，可最后还是被马蹄声拖远了。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来，她猛地抓住小栓爹的衣角，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粗布褂子。
“爹……”她发不出声音，只能用眼神哀求，黑葡萄似的眼睛里蓄满了泪。
“滚开！”小栓爹嫌恶地甩开她，柚柚踉跄着后退，后背撞在歪脖子树上，疼得她闷哼一声。怀里的布娃娃掉在雪地里，沾了层白花花的雪。她慌忙去捡，手指刚碰到布娃娃的破布，就被李牙子的脚踩住了手背。
“嗷——”柚柚疼得浑身发抖，却死死不肯松手。布娃娃是她从乱葬岗捡的，当时它被压在一块破席子下，只剩半个脑袋，是她一针一线缝补起来的。这是她在这世上，唯一能抱着睡觉的东西。
“犟种！”李牙子抬脚碾了碾，“这种不好驯，顶多给西百文。”
“西百？”小栓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去年王老五家的哑丫头，你给了六百！”
“去年有去年的价。”李牙子掏出烟袋，“今年饥荒，人命不如狗。要么西百文拉走，要么你自己带回去填肚子。”
寒风卷着雪沫子打在柚柚脸上，她趴在雪地里，看着两个男人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小栓爹的烟袋锅点了又灭，最后狠狠一跺脚：“五百！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成交。”李牙子从钱袋里数出五十个铜板，“先付一半，人上车再给另一半。”
小栓爹接过铜板，揣进怀里时手都在抖。他把铜板摸了又摸，确认没少，才转身对李牙子说：“你点个数，我去趟茅房。”说完，头也不回地往巷口走，连看都没看趴在雪地里的柚柚。
李牙子数着铜板，嘴里哼着小调。柚柚看着小栓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李牙子腰间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那是锁装孩子的木笼用的。她突然抓起地上的布娃娃，猛地往相反的方向跑。
她跑得跌跌撞撞，棉裤被雪水浸透，冻得像灌了铅，可脚步却不敢停。耳边传来李牙子的怒骂声：“小贱人！站住！”她不敢回头，只顾往集市最热闹的地方钻。
集市上的人不多，卖菜的老汉缩在摊位后，买东西的人裹紧棉袄匆匆走过。柚柚像条泥鳅，在人群里钻来钻去，雪水和泥水溅了她一身。她看见个卖糖画的摊子，想起小栓每次都能拿到爹买的糖人，而她只能远远看着，首到糖人化在阳光下。
“抓住她！别让她跑了！”李牙子的声音越来越近。柚柚慌不择路，一头撞进个挑着担子的货郎怀里。货郎的担子翻了，瓷碗摔得粉碎，她趁机钻进旁边的布庄。
布庄里暖烘烘的，老板娘正拨着算盘。柚柚躲在货架后面，听见李牙子的声音在外面喊：“看见个穿破棉袄的哑丫头没？”老板娘没好气地说：“没看见！别耽误我做生意！”
柚柚捂着嘴，不敢喘气。货架上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料，红的像庙里的绸缎，绿的像春天的野菜，还有种软软的、摸起来像云朵的料子——她在大户人家的丫鬟身上见过，听说叫“棉花”。她摸了摸自己的破棉袄，里面的棉絮早就成了疙瘩。
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了。柚柚悄悄探出头，看见街上的人稀稀拉拉，李牙子的身影己经不见了。她抱着布娃娃，沿着墙根往镇外走，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走到镇口的石桥时，她看见小栓爹正蹲在桥头抽烟。他看见柚柚，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手里的烟袋锅“哐当”掉在地上。“你……你怎么跑了？”他冲过来想抓柚柚，却被她灵活地躲开。
柚柚往后退了两步，猛的转身往回家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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